九千岁他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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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岁他以下犯上

我被继母陷害入宫那日,正遇上九千岁杖杀朝臣。

血溅到他玉白面颊,他笑着舔去:

「杂家最讨厌被人弄脏」

众臣匍匐战栗,唯独我抬起了头。

他眯起眼用鞭柄抬起我脸:「你不怕」

「怕」我哑声答,「但更怕饿死」

他丢给我一块沾血的糕点:「跟着杂家」

后来他把我按在怀里亲吻,喘息滚烫:

「婉婉,你若敢逃...」

我却反手抱住他残缺的身躯:

「夫君,我带你回家。」

午门的青石板砖缝里,血色深得发黑,经年累月,腥气洗不净,渗进每一道石骨的深处。

又是一长串凄厉的惨嚎划破宫墙下沉滞的空气,旋即被沉闷的杖击声打断。肉体与杀威棒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新入宫的宫女们瑟缩着挤在宫墙根下,面无人色,好几个已经软了腿,若不是互相倚靠着,早已瘫倒在地。有人死死咬着唇,不敢泄出一点呜咽。

我站在她们中间,胃里因饥饿绞成一团,那血腥味一阵阵冲上来,引得阵阵反胃,却只能强压下去。继母“慈和”的嘴脸在眼前一闪——那碗本该给我弟弟,却“错”端到我面前的下了药的甜汤,和她看着我被官差拖走时那抹快意又怜悯的笑。

“下一个。”尖细阴柔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响起,带着一种玩弄生命的懒洋洋。

场中暂时寂静,只余受刑者微弱的**。一个穿着暗紫色蟒袍、身量极高的男人踱步出来,鹿皮靴轻巧地踏过地上蔓延的血洼。旁边立刻有小太监跪着奉上温热的湿帕子。

他接过,慢悠悠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指节明晰,白皙修长,不像武宦,倒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只是那动作间,透着浸入骨髓的冷。

“李大人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所有朝臣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杂家给过你机会了。银子吞下去不打紧,吐出来就好。可你偏要……脏了杂家的手。”

那倒在地上的血人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血沫。

男人笑了,玉白的面上溅了几点猩红,宛若雪地里落了几瓣红梅,诡艳逼人。他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唇边一滴温热血珠,眯起的凤眼里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封的戾气。

“杂家最讨厌,”他轻声说,像情人低语,却让所有人如坠冰窟,“被人弄脏。”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匍匐一地的大臣,扫过我们这群抖得快要散架的新宫女。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喘气。

许是饿得狠了,胃里灼烧的痛楚竟压过了恐惧,又或是继母那杯药彻底凉了心肠,在那一片死寂的战栗中,我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

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他的。

深不见底的一双眼,像是结了冰的寒潭,映着这午门的血色和宫墙的灰影。

他眉梢微挑,似乎起了点兴味,踩着无声的步子走过来,蟒袍的下摆拂过地面,拖出细微的沙沙声。嵌着蓝宝石的乌木鞭柄冰凉的顶端,不容抗拒地抬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看清他眼底那点玩味的残忍。

“你不怕?”他问。气息喷在脸上,没有温度。

喉咙干得发紧,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怕。”

他眼底兴味稍浓,似乎等我更多的讨饶或辩解。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补了下半句:“但更怕饿死。”

死寂。周围倒抽冷气的声音微弱可闻。

他定定看了我片刻,忽然扯唇笑了一下,比不笑更令人胆寒。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用细软绸子包着的精致点心,像是玫瑰糕,指尖却沾着方才拭过的血,在那白玉般的糕点上留下一点刺目的红痕。

他随手将那块沾血的糕点丢到我怀里。

“跟着杂家。”语气平淡,不容置疑。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拂袖而去,暗紫的蟒袍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幽冷的光。

身后的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十足的谄媚和催促:“愣着干什么!千岁爷赏你的造化!还不快磕头谢恩!——跟上!”

我捏着那块冷腻的、沾着血的点心,指甲几乎掐进软糯的糕体里。胃袋剧烈地抽搐着,那点血腥气直冲鼻腔。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将糕点整个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甜的,和着铁锈味的腥。

然后我爬起来,踉跄着,跟上了那抹即将消失在深宫长巷的、代表权力和死亡的暗紫色身影。

九千岁的掌印值房,比想象中更空旷冷寂,沉水香也压不住一种陈年的阴寒。他不在时,这里只有几个如同泥雕木塑的小太监,行动无声。

我被带到这里,像个被随意搁置的物件。无人告诉我该做什么,只有一个老太监瞥了我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提点了一句:“爷眼里不揉沙子,安分些,或许能活。”

活?怎样活?

几日后,我才隐约明白那句“跟着杂家”的意思。并非近身伺候,那轮不上我这般来历不明的新人。我只是被拨到了他管辖下最偏僻一处藏书阁当洒扫,活不重,但离他极远。

然而,日子却莫名好过了。无人克扣吃食,冬日甚至有了厚实的棉衣和额外的炭火。同屋的宫女偶尔酸言酸语,却也不敢真正欺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这宫里无处不在的倾轧稍稍隔开了一层。

我再见到他,是在一场宫宴上。我被临时叫去帮忙递送酒水。

他坐在御座下首最近的位置,阖着眼,指尖慢慢捻着一串碧玺念珠。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所有王公大臣对着他敬酒时,脸上都堆着近乎卑微的谄笑,眼底却藏着淬了毒的恐惧。

他偶尔抬眼,虚虚一瞥,那些笑容便僵住,冷汗涔涔。

有个武将模样的官员大约是喝多了,摇摇晃晃起身敬酒,酒液不慎洒了几滴在他曳洒的下摆上。

热闹的乐声霎时停了。

他没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那几点深色的酒渍。

那武将的酒瞬间醒了,脸色惨白如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轻轻笑了一声,摆摆手。

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无声无息地上前,将那体壮如牛的武将“搀”了起来,近乎拖拽地拉了出去。宴席继续,乐声再起,却比之前更喧嚣,仿佛要拼命掩盖掉什么。

我端着酒壶站在角落,手心全是冷汗。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忽然转头,精准地捕捉到我。隔着衣香鬓影,隔着笙歌鼎沸,他的眼神冷寂得像荒野的星。

我慌忙低下头。

再次交集是在一个暴雨夜。我因白日被一位得宠嫔妃宫里的掌事宫女无故刁难,罚跪在廊下,错过了饭食,又淋了雨,夜里竟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间,只觉得口干舌裂,浑身冷得打颤。

挣扎着想去摸桌上有无冷茶,却一头从窄榻上栽了下来,额角磕在脚踏上,嗡的一声,眼前发黑。

混沌中,似乎有人快步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潮湿冰冷的水汽。

一只微凉的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动作有些僵硬,旋即收回。

我努力想睁眼,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暗紫色轮廓,和下颌紧绷的线条。

他似乎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听不真切。

然后,我被人用一件带着冷冽沉香气息的厚实披风裹住,打横抱了起来。那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硬邦邦的,步伐却极稳。

有压低的、惊慌的声音在说:“爷,这等污秽事,让奴才们来……”

他没应声。

我被放入更柔软温暖的床铺,苦涩的药汁很快被撬开牙关灌了进来。有人用湿凉的帕子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和脖颈。

意识浮沉间,我抓住那只想要抽离的手。那只传闻中沾满鲜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指骨却纤细修长,冰凉如玉。

我烧得糊涂,只凭本能地贪恋那一点缓解燥热的凉意,将滚烫的脸颊贴上去,蹭了蹭,呓语般喃喃:“娘亲……”

那只手猛地一僵。

却没有抽走。

任由我握着,直到我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我发现自己竟睡在值房后的一间僻静暖阁里,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额头的伤被妥善处理过,高热也退了。

一个小太监守在外间,见我醒了,默不作声地端来温热的米粥和药。

仿佛昨夜那场疾风骤雨般的照料,只是一个高烧下的幻觉。

但从那日后,我能感觉到,那双无形的手将我拢得更近了些。我被调到了值房的外院做些整理文书的工作,虽仍近不了他的身,却能时常见到他。

他总是很忙,周身气压极低,进出时带着一身疲惫的戾气。偶尔目光扫过我,很快便移开,看不出情绪。

有时,他会突然问我一些话。

“识字?”

“认得几个。”

他便会丢过一本账册或一卷文书,点某一行:“念。”

我依言念了。他阖眼听着,手指在桌上轻敲。若我念得流畅,他便不语。若有迟疑或错漏,他便冷冷指出,再无他话。

像是在教,又不像。更像是在验证什么,或者,只是打发无聊。

我开始留心观察他。观察他批红时微蹙的眉头,观察他应对皇帝时完美无缺的恭顺假面,观察他独自一人时,站在窗边望着宫外方向长久的沉默。那时,他玉雕般的侧脸会透出一种浓重的倦怠和……孤寂。

我撞见过一次他的心腹太监低声禀报,提及某个因直言获罪、即将被流放的御史家眷,暗中已被替换安置。

他也曾对着某份请求加重某地赋税的奏折,冷笑一声,朱笔批了个“驳”。

那些关于他权倾朝野、残害忠良、勒索百官、生饮人血的传闻,在我这里,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心底有个荒谬的念头野草般滋生——他或许,并非看上去那样。

那天我送一摞批复好的文书进他书房,他正靠在窗下的软榻上小憩,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呼吸清浅。一本书卷从他松开的手中滑落,摊在毯子上。

我放轻脚步,想去捡起那本书。

走近了,才看清他睡梦中依旧微蹙着眉,唇色有些发白,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像是陷入了极不安的梦魇。他蜷缩着,流露出一丝与平日阴鸷狠戾全然不同的脆弱。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拧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鬼使神差地,我掏出袖中干净的帕子,极轻极轻地,替他拭去额角的湿汗。

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刻,他猛地睁开眼!

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刚醒的迷茫,只有全然的警惕和冰冷的杀意,瞬间锁住我。手腕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攥住,剧痛袭来。

“谁准你靠近?”他声音嘶哑,目光利得像淬了毒的匕首。

我疼得脸色发白,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挣扎:“奴婢……奴婢只是见千岁爷出了汗……”

他盯着我,眼底的杀意和冰冷慢慢褪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愕然,像是自嘲,又像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攥得更紧,仿佛要将我的腕骨捏碎。

目光死死缠着我,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挣扎,渴望,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

“你就这么……不怕死?”

腕骨疼得钻心,我吸着气,声音发颤:“怕……但千岁爷此刻……不像要杀我。”

他像是被我的话烫了一下,猛地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好几步,脊背撞上冰冷的书架,发出一声闷响。

他背过身去,肩线绷得极紧,暗紫蟒袍上的金线刺绣在透过窗棂的稀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

“滚出去。”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只是尾音里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什么。

我揉着剧痛的手腕,不敢再多看一秒,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那间充斥着沉水香和巨大压迫感的书房。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在冰凉的红柱上,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腕上那一圈红痕灼灼发烫,提醒着我方才的惊险。

可奇怪的是,那惊险之下,我却清晰地记得他睁开眼瞬间,那双漆黑瞳孔里除了杀意,还有别的——一种近乎恐慌的、被窥破秘密的仓惶。

自那日后,他似乎更刻意地避着我。

即便我因整理文书不得不出入值房,他也从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吩咐事务时,声音冷得像冰,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情绪。

我却莫名觉得,那层冰冷的外壳,比之前更脆,更薄。

有时我能察觉到,在我低头整理卷宗时,有道目光若有似无地停驻在我身上,待我若有所感地抬头,却又只看到他凝神批红的侧脸,或是与小太监低声吩咐公务的冷峻模样。

像是我的错觉。

宫里关于九千岁萧煜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骇人。

说他昨夜又杖杀了两个背后非议他的小太监,血把庭前的石板都染红了;说他克扣了边境的军饷,中饱私囊,引得边关将士怨声载道;说他甚至对陛下的宠妃起了龌龊心思……

流言蜚语像毒藤一样在宫墙深处蔓延。

我沉默地听着,手下整理文书的速度却分毫不乱。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跳得有多快。我知道哪些是真的——至少部分是真的。比如那两个小太监,确实是因为窥探了他暗中传递消息而被处置,但绝非因为非议。比如那军饷,他批红时,我亲眼看见他将户部虚报的数额狠狠驳回了三成,要求务必足额发放边疆。

可那些肮脏的污水,还是一盆接一盆地泼向他。他从不辩解,甚至乐见其成,仿佛那恶名是他一层坚硬的铠甲。

这日,我奉命送一批新到的江南贡缎去库房登记。路过御花园偏僻处的一口废井时,却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我心下一动,四下看了看无人,便悄悄靠近井口。

井很深,黑洞洞的,借着日光,隐约能看到底下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蠕动。

是个孩子!看衣着,似乎是个小太监。

“喂?”我压低声音朝下面喊,“你还好吗?”

下面的哭声停了停,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恐惧和绝望:“救、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上不去了……”

这井壁光滑,凭他一个孩子绝无可能爬上来。若无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我急了:“你别怕,我想办法拉你上来!”

可四下空空,哪里有什么绳索。我试图解下裙带,却发现根本不够长。

时间一点点过去,井下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

不能再等了!

我提起裙子,转身就想跑去值房找人,哪怕撞见九千岁被他责罚,也得先救人!

刚跑出几步,却迎面撞上一堵暗紫色的人墙。

冷冽的沉水香瞬间将我包裹。

我惊得倒退一步,抬头正对上萧煜深不见底的眼眸。他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心腹太监。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他声音冷淡,目光扫过我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凌乱的衣襟。

“千岁爷!”我也顾不得怕了,抓住他的衣袖,急声道,“那、那井里有个孩子!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废井,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宫里每天死的人多了,杂家难道个个都要救?”他扯回自己的衣袖,语气漠然得令人心寒,“做好你自己的事。”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是啊,他是人人惧怕的九千岁,视人命如草芥。我怎么会以为……

我咬着唇,眼底漫上失望和无力,不再看他,转身还想自己再想办法。

却听见他冷淡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你们两个,下去看看。没死就捞上来。”

我猛地回头。

他已经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留给我一个挺拔却孤直的背影,仿佛刚才那句吩咐只是随口一提。

那两个太监动作极快,寻了绳索,利落地滑下井去,不多时,便将那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救了上来。

孩子还有气,只是吓坏了,哭都哭不出声。

一个小太监麻利地脱了自己的外衫裹住他。

萧煜停下脚步,并未回头看那孩子,只侧过脸,日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

“处理干净,别留话柄。”他吩咐道,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极快的一瞬,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转身大步离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太监抱着孩子迅速消失在宫道尽头,又看看那口幽深的、差点吞噬一条性命的废井,最后望向那抹越走越远的暗紫色身影。

心底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地发胀。

他终究……还是救了。

傍晚,我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他书案的角落。

他正执笔批阅奏疏,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有些疲惫。

我放下茶盏,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似乎察觉到,笔尖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还有事?”

我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着青竹的平安符,轻轻推到他手边。针脚细密,却算不得顶好,是我白日里趁空闲赶出来的。

“奴婢……谢千岁爷今日救命之恩。”我声音很低,“这个……或许不值什么,但求千岁爷……平安顺遂。”

他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平安符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刺眼的东西,又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瞳孔骤缩。

良久,他猛地伸手,却不是接过,而是近乎粗暴地将那平安符扫落在地!

“谁稀罕你这点东西!”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戾气,“杂家杀的人比救的人多得多!今日不过是心情尚可,顺手为之,轮不到你来谢!滚出去!”

平安符掉在地上,沾了些许灰尘。

我看着他那张因怒气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美脸庞,看着他眼底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烈的痛苦和自我厌弃。

我没有滚。

我蹲下身,默默地将那枚平安符捡起来,仔细地拍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再次轻轻地、执拗地,放在了他的案头,压在那一摞奏疏旁边。

“脏了,奴婢明日再做一个干净的给千岁爷。”我轻声道,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坚持。

说完,我不再看他骤然僵住的神情,转身退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书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萧煜死死盯着案头那枚突兀的、柔软的平安符,眼底风暴肆虐,最终却化为一片近乎崩溃的茫然。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那青竹的绣纹。

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旋即又像是被灼伤般猛地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缝间渗出用力过度的苍白。

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喘息。那枚青竹平安符,到底还是留在了他的案头。

只是自那日后,他周身的气压更低,对我更是视若无睹,仿佛那日失控的戾气和之后短暂的茫然都只是我的一场错觉。

值房里的气氛凝滞得能滴出水。小太监们噤若寒蝉,脚步放得比猫还轻。

我依旧整理我的文书,只是目光总会不经意掠过那枚被一堆重要奏疏压在边缘、却依旧露出一角青色的平安符。它像个不该存在的注脚,钉在他血腥权柄的边缘,微弱,却固执。

直到三日后,宫中突然**。

说是陛下最喜爱的一支赤金镶珠龙凤簪不见了,最后经手的是几个负责打理妆奁的宫女。龙颜震怒,下令彻查。

躁动和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低等宫人里蔓延。

我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队凶神恶煞的太监径直冲进我们这处偏远的院落,目光如刀,最终停在我身上。

“拿下!”

冰冷的两个字砸下来,我被粗暴地反剪双手押了出去。同屋的宫女吓得缩在角落,只有一个平日总巴结继母娘家那边关系的,嘴角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冷笑。

我瞬间明白了。继母的手,竟能伸到这深宫里来。

慎刑司的地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烂混合的恶臭。墙壁上挂着的刑具泛着暗沉的血光。

审问的太监尖着嗓子,反复逼问那根本不曾见过的簪子去了何处。

我说不知。

皮鞭便带着哨音抽了下来,后背**辣地疼,几乎撕裂开来。

“贱婢!还不从实招来!难道要尝尝这烙铁的滋味?”

烧红的烙铁在眼前逼近,灼热的气浪烫得皮肤发紧。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攫住了心脏。

就在那烙铁几乎要摁上我脸颊的瞬间——

“砰”地一声巨响,慎刑司那扇沉重的铁门竟被人从外面猛地踹开!

刺目的天光涌入,勾勒出一个逆光的高大身影,暗紫色蟒袍在阴风里翻涌,金线刺绣反射出冷厉的光。

所有行刑的太监都僵住了,举着烙铁的那个更是手一抖,通红的铁块“哐当”掉在地上,溅起一串火星。

萧煜一步一步走进来,鹿皮靴踩在沾满污血的地面上,无声,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日更平静几分,只是那双眼睛,黑得骇人,深处像有冰焰在烧。

慎刑司主管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千、千岁爷!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这点小事怎敢劳烦您……”

萧煜没看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从剧痛和混沌中抬起头,隔着一片血色看他。他逆着光,面容模糊,只有那身影带着劈开一切阴霾的强悍姿态,烙进我眼底。

他看了我一眼,很短,然后目光扫过地上掉落的烙铁,再看向那主管。

“杂家的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得地牢嗡鸣,“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审了?”

那主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旨……”

“奉旨?”萧煜轻轻打断他,尾音拖长,带着极致的危险,“哪个旨?陛下那儿,杂家刚过来。怎么,你这慎刑司的旨意,比万岁的还大?”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主管几乎要吓晕过去。

萧煜不再理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他冰冷的指尖碰到我下巴,迫使我抬起脸。他的目光细细扫过我脸上的污血和狼狈,以及身后恐怕已经皮开肉绽的伤处。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腾了一下,快得抓不住,随即被更沉的墨色覆盖。

他脱下身上的蟒袍,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裹在了我几乎被鞭子抽烂的衣衫外。沉水香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周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然后,他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动作稳得不可思议,避开了我所有的伤处。

整个慎刑司死寂一片,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他抱着我,一步步朝外走,经过那瘫软的主管时,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冰冷的话。

“今日碰过她的手,自己废了。不然,杂家帮你。”

走出慎刑司,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把脸埋进他冰冷的衣料里,身体因为疼痛和后怕止不住地轻颤。

他抱着我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些,步伐更快。

他没有送我回宫女住处,而是径直回了他的值房,将我安置在他平日小憩的那张暖阁软榻上。

太医早已候着,战战兢兢地上药包扎。

他就在外间站着,隔着屏风,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而紧绷的侧影。他一言不发,空气却沉重得让太医的手一直在抖。

上好药,太医和宫人尽数退下,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依旧站在屏风外,没有进来。

我趴在柔软的锦被里,药效发作,疼痛稍减,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软涌上来。

寂静在蔓延。

良久,我听到他极其低沉的声音,穿透屏风,带着一种磨砺后的沙哑。

“为什么……不报杂家的名号?”

他以为,只要提了他的名字,这宫里就没人敢动我。

我沉默了一下,声音因虚弱而轻微:“奴婢……不想给千岁爷惹麻烦。”更何况,那陷害本就冲着我,或许也冲着他,报出名号,只怕更落人口实。

屏风外的人似乎呼吸一滞。

紧接着,我听到他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失控的情绪。

然后,他绕过了屏风,走了过来。

烛光映着他的脸,俊美依旧,却苍白得厉害,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烈而痛苦的风暴。他一步步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吞噬,又像是自己在承受凌迟。

他慢慢俯下身,双手撑在我枕侧,将我困在他的阴影里。冰冷的沉香气息严密地包裹住我。

“麻烦?”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哑得近乎哽咽,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林婉,你知不知道……若我再晚到一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比说完更令人窒息。那里面藏着的后怕和恐慌,沉重得几乎实体化。

我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清晰地看到那深不见底的漆黑里,映出的那个狼狈的、小小的我。

也看清了他压抑在冰冷表象下,那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汹涌的情感。

他忽然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

“婉婉……”

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声音低颤,破碎得不成样子。那里面蕴含的卑微、渴望、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痛苦,像一把钝刀,猛地刺进我心口。

“别对我好……一点都别给……”

他喘息着,滚烫的额头几乎要抵上我的,灼热的吐息交织,语气却近乎哀求,混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自我厌弃。

“我受不了……我会发疯……”

他喘息着,滚烫的额头几乎要抵上我的,灼热的吐息交织,语气却近乎哀求,混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自我厌弃。

“我受不了……我会发疯……”

我望着他,望着这个权倾朝野、人人惧怕的九千岁,此刻在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再用力一分就会断裂。那些传闻里的狠戾阴毒,那些可视的残缺,此刻都模糊褪色,只剩下他眼中那片汹涌的、几乎要将他自己淹没的痛苦海潮。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中,酸胀得发疼。

我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剧烈颤抖的手臂。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却又没有躲开。

“千岁爷,”我的声音因虚弱而轻,却努力让它清晰,“那日慎刑司,您不来,我就死了。”

他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颤动,没有回应。

“我做的平安符,您没扔。”我继续轻声说,指尖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它还在您案头上,压着奏疏。”

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宫里都说您坏,”我慢慢说着,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却固执地要说下去,“可我看到的,是您从井里捞起来的小太监,是您批驳加重赋税的奏章,是您……”我顿了顿,“是您把我从地狱里抱出来。”

他的手臂开始剧烈地发抖,几乎撑不住自己。

“您问我怕不怕死,”我望着他苍白痛苦的侧脸,声音哽咽了,“我现在怕了。怕我死了,就再没人知道,萧煜他……其实不坏。怕他一个人,背着那么多骂名,连一点好都不敢要。”

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我的颈窝,灼得我皮肤一缩。

他猛地别开脸,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试图起身逃离。

我用尽力气抓住他一片衣袖,不让他走。

“夫君……”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如同被惊雷劈中,浑身的颤抖都停滞了。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来看我。眼底是滔天的巨浪,是崩裂的冰川,是死寂灰烬里骤然爆出的火星。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我看着他的眼睛,忍着泪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带你回家。”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怜悯,是看清所有不堪、所有绝望、所有自弃后,依然斩钉截铁的选择。

他瞳孔骤缩,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所有强撑的壁垒、冰冷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内里血淋淋的创口和从未停止过的渴望。

他猛地俯身,狠狠地吻住我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用力,带着血腥味(不知是他的唇破了还是我的),带着咸涩的泪(分不清是谁的),带着积压了太多太久的黑暗和痛楚,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

他的手臂紧紧箍住我,避开伤处,却依旧勒得我几乎窒息,仿佛要将我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合二为一,再不能分离。

喘息滚烫,交织在耳边,是他失控的证明。

“婉婉……婉婉……”他一遍遍嘶哑地低唤我的名字,像是诅咒,又像是唯一的救赎,“你若敢逃……你若反悔……”

威胁的话语,却被颤抖的声线出卖,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祈求。

我承受着他几乎是掠夺的吻,后背的伤口在**,心跳却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在他窒息的拥抱和破碎的喘息里,我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臂,环住他冰冷而紧绷的脊背。

手掌心下,能清晰地触摸到他嶙峋的背骨,和那细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栗。

我生涩却坚定地回应那个充满血腥气和泪水的吻,用尽仅存的力气抱住他,抱住这个看似强大无比、实则早已破碎不堪的男人。

“不逃,”我在他灼热的唇间喘息着许诺,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不反悔。”

“夫君,我在。”

感受到他身体剧烈地一震,随即那疯狂的、带着惩罚意味的吻,渐渐变得绵长而深入,依旧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却仿佛注入了一丝细微的光亮。

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琉璃瓦,一声声,绵密而温柔,将值房内汹涌的喘息和呜咽轻轻包裹。

烛火跳跃了一下,拉长了两道紧密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的影子。

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浑身血腥,心已成灰。

一个从绝望里伸出手,不避污秽,捧起那点灰,呵着气,想要它复燃。

这深宫冰冷,长夜孤寂。

但至少这一刻,有人相互依偎,舔舐伤口,以身体和誓言,笨拙地、滚烫地,许下一个关于“家”的诺言。

哪怕前路仍是刀山火海,魑魅魍魉。

但有了身边这个人,似乎,便有了劈开一切荆棘的勇气。

夜,还很长。烛火噼啪,将两人紧拥的影子投在屏风上,随火光摇曳,纠缠难分。

那一个带着血腥和泪水的吻,耗尽了我所有气力,后背的伤灼灼地痛,意识在疲惫和安心中缓缓沉浮。他依旧紧紧抱着我,手臂环着我的肩背,小心避开了伤处,力道却大得像是怕一松手我就化作青烟散了。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滚烫的额头抵着我的颈侧,一动不动。良久,才极缓慢、极僵硬地松开了些许,撑起身。

烛光下,他玉白的脸侧还沾着方才蹭上的我的血和泪,眼尾泛着红,眸光水洗过一般黑亮,却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仓惶和无措,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他瞥见我因亲吻而愈发苍白的唇色和倦极的神情,眉心骤然一拧,猛地就要起身:“我去叫太医……”

衣袖却被我轻轻勾住。

“别走。”我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他身形顿住,背对着我,肩线绷得死紧。

我望着他挺拔却写满孤寂的背影,心底那点酸软又泛上来。鬼使神差地,勾住他衣袖的手指微微用力,将他往回轻轻带了带。

他猝不及防,被我带得身子一歪,忙用手撑住榻沿才稳住,转回脸来看我,眼底带着愕然。

我忍着背后的痛,微微仰起脸,凑近他些,气息拂过他紧绷的下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屏住。

“疼……”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轻声哼咛,尾音拖得绵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千岁爷……吹吹就不疼了……”

这话出口,我自己先怔了一下,脸上有些烧。是烧糊涂了么,竟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

他的反应却比我预想的更剧烈。

瞳孔猛地缩紧,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脸色瞬间褪得惨白,连唇上都失了血色。方才那一丝残存的情动潮水般褪去,换上一种近乎惊骇的自我厌弃。

他像是被火燎到一般,猛地甩开我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撞上身后的多宝阁,发出一声闷响。架子上的玉器珍玩叮当作响。

“你……”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底是翻江倒海的痛楚和难堪,“你明知我……何必如此戏弄!”

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手背青筋暴起,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濒临破碎的绝望气息。那双总是蕴着冰霜戾气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却不是因为情欲,而是因为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残缺感带来的羞辱和痛苦。

我瞬间清醒过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发窒。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忘了……忘了他最痛的那处伤疤。

“我不是……”我慌忙想解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扯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这声痛呼似乎惊醒了他。

他脸上的愤怒和绝望僵住,转为惊慌,几乎是本能地抢步上前,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动作却因为之前的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僵硬。

“别乱动!”他声音依旧发颤,带着未褪尽的痛苦,却又糅杂了显而易见的担忧和懊恼。他的手扶在我的肩臂,隔着单薄的寝衣,能感觉到那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和他微微的颤抖。

我顺势靠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冰冷的蟒袍面料,轻轻喘了口气。

“我没有戏弄你,”我缓过那阵剧痛,声音低微,却足够清晰,“萧煜,我只是……想靠近你些。”

感觉到他身体又是一僵。

我抬起未受伤的手,轻轻覆在他紧攥的拳头上。那拳头硬得像铁,冰冷,还在细微地发着抖。

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他紧绷的指节掰开。

他呼吸陡然加重,像是想抵抗,又像是无力挣扎,最终任由我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将他紧攥的拳头展开。

掌心早已被他自己掐出几个深深的、渗着血丝的月牙印。

我心里一刺,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

他猛地一颤,手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却被我固执地拉住。

“你看,”我抬起眼,望进他混乱痛苦的眸子里,将自己的手指轻轻挤进他的指缝,与他冰凉的手指交握,“这样,就不冷了。”

十指相扣的瞬间,他整个人如同过电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溢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近乎哽咽的喘息。那双漆黑的眼里,风暴停滞了,只剩下巨大的、茫然的、不敢置信的震动。

他残缺的身体,他冰凉的体温,他所有自认为肮脏不堪、不配被触碰的部分,在这一刻,被另一具温暖柔软的躯体毫无芥蒂地接纳、缠绕。

这不是欲望驱使的撩拨,是超越情欲的、更直击灵魂的抚慰。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我握着手,像个迷失在暴风雪里终于被找到的孩子,笨拙又贪婪地汲取着这点从未奢望过的暖意。

良久,他另一只手臂极其缓慢地、试探地环上我的腰,将脸深深埋进我的颈窝。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抱着,呼吸一声声,沉重而滚烫地熨贴在我的皮肤上。

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

烛泪堆叠,夜更深沉。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檐角滴答的残响,一声声,敲在寂静里。

我们便这样依偎着,一个伤痕累累,一个破碎不堪,在这深宫冰冷的夜里,笨拙地相互取暖。

他身体的反应,无关风月,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温暖和救赎的渴求。值房的烛火燃至根底,噼啪一声,熄灭了最后一朵灯花。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的细密茜纱,温柔地漫进屋内,驱散了夜的沉滞,也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我醒时,后背的伤处依旧闷痛,但身上干爽,显然夜里有人细心替我擦洗换药。稍一动弹,便察觉腰肢被一条手臂紧紧环着。

萧煜睡在我身侧,面向着我,蜷缩着,是一种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他睡得很沉,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褪去了平日所有的阴鸷与冷厉,眉宇间竟透出几分依稀可辨的少年轮廓,只是那眉心依旧微微蹙着,像拢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

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描摹过他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昨夜他失控的吻,破碎的哽咽,冰凉的颤抖,历历在目。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忍不住抬起手,指尖极轻地,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指尖刚触碰到他的皮肤,他便猛地一颤,倏地睁开眼!

眼底瞬间炸开的全是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和寒意,手下意识收紧,勒得我腰身一痛。

待看清是我,那冰封般的锐利才缓缓消融,转化为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重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措和狼狈。他猛地松开环住我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坐起身,背对着我,暗色的中衣衬得他颈侧线条紧绷如弦。

“……吵醒你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醒的混沌,更多的是不自在。

“没有,”我轻声道,也撑着慢慢坐起来,背后伤口牵扯,忍不住吸了口气。

他脊背一僵,立刻转过身,手下意识伸出一半,又硬生生顿在空中,指尖微微蜷缩,落寞地垂下。目光却急切地扫过我身后,确认绷带没有渗出血迹,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那紧绷的局促感丝毫未减。

“我让太医再来看看。”他说着就要下榻。

“萧煜。”我叫住他。

他身形顿住,却没有回头。

晨光落在他宽阔却微塌的肩上,镀上一层脆弱的光晕。这个权倾朝野、能让小儿止啼的九千岁,此刻在我榻边,因为一夜失控的依偎和袒露,惶惑得像個做错事的孩子。

我心底软成一片,又酸又胀。挪动身子,忍着痛,慢慢靠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了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清瘦的脊背上。

他浑身剧烈地一震,彻底僵住,呼吸都停了。

“别动,”我声音闷在他微凉的中衣料子里,“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肌肉僵硬如铁,每一根线条都写满了紧绷和难以置信。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撞击着,透过薄薄的衣料,一声声,擂鼓般传到我耳膜上。

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试探地,将一只手覆盖在我交叠在他腹前的手背上。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

“婉婉……”他低声唤,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在确认一个易碎的梦境,“昨夜……我……”

“我记得。”我打断他,收紧了手臂,更紧地贴住他,“我都记得。”

他不再说话,只是反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指骨,却又在下一刻意识到什么,仓皇地松开些许,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我手背上被他勒出的红痕。

像是在抚慰,又像是在确认真实。

我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逐渐明亮的晨光里,静静地依偎。无声胜似千言万语。他冰凉的躯体,在我怀抱里,一点点,艰难地汲取着温度,慢慢回暖。

直到门外响起心腹太监小心翼翼、压低到极致的请示声,禀报早朝时辰将至。

他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抽回手,站起身,又是那个威仪冷峻的九千岁,只是耳根处一抹未能全然褪去的薄红,泄露了方才的动荡。

“你好生歇着,外面的事,不必理会。”他整理着衣袍,声音恢复了几分平日的冷调,却又不自然地放缓,“想要什么,吩咐下去便是。”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极快地说了一句:“那平安符……我很喜欢。”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我独自坐在榻上,看着空荡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和最后的滚烫。

低头,轻轻笑了笑。

伤口还在疼,前路想必依旧荆棘密布。

但心底某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踏实起来。

这吃人的深宫,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之后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一般。

我被他以养伤为名,近乎强硬地留在了值房暖阁,不再回宫女住处。汤药膳食皆是最好,太医定时请脉,伤好得很快。

他依旧很忙,时常夜深才归,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偶尔淡淡的血腥气。但无论多晚,暖阁的灯总亮着一盏,温着的膳食也总是备着。

他不再避着我,却也比以往更沉默。有时只是坐在榻边,看着我喝药,或是就着烛火看一会儿书,什么也不说。偶尔目光相触,他会很快移开,耳根却悄悄泛红。

那种小心翼翼的靠近,笨拙的试探,看得人心头发软。

我知道他在怕。怕靠近了会失控,怕得到了又会失去,怕他残缺的身躯和满手的血腥,终会玷污了这点好不容易得来的暖。

这夜,他回来得格外晚,身上竟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是清醒的,却比平日更深沉,像是压抑着无数翻腾的情绪。

他挥退了旁人,独自坐在外间椅上,揉着额角,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倦意。

我端了醒酒汤过去。

他抬眼看我,目光像是被什么黏住,久久没有移开。烛光下,他眼底有血丝,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婉婉,”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若有一天,我做的事……比你想象的更不堪,更……肮脏,你会如何?”

我放下汤碗,看着他:“比如?”

他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荒芜:“比如……我确实克扣过军饷,只不过,扣下的是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后,真正发到士卒手中十不存一的那点残渣,用他们的名,行了我的事,填了真正的窟窿,也养了我暗中的人手。”

“比如……我救下的那些所谓忠臣之后,其中不乏……与我萧家旧案有牵连、甚至落井下石之辈的后人。我救他们,非是以德报怨,只是他们……尚有可用之处,或能成为将来翻案的铁证链环。”

“又比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快意,“我确实对后宫妃嫔动过手,只不过,是她们先把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试图用最龌龊的方式构陷控制……我便让她们,自食其果。”

他抬起眼,死死盯着我,像是要将自己最黑暗、最不堪的一面彻底剖开,碾碎在我面前,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逃离。

“这样的我,骨子里流的血早已是黑的,烂的。婉婉,这样的我……你还……”

后面的话,被我用指尖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

冰凉柔软。

他猛地噤声,瞳孔因震惊而放大。

我俯身,靠近他,望进他剧烈动荡的眼底,声音平静:“克扣军饷,是为了真正戍边的将士能吃上饱饭?救下仇人之后,是为了留存证据,以待将来?处置后宫妃嫔,是为了自保反击?”

他僵住,嘴唇在我指尖下微微颤抖。

“萧煜,”我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抚过他紧绷的唇角,“你非要逼我说出来,你做的这些‘坏事’,桩桩件件,底下藏着的,还是那颗……傻得可怜的心吗?”

他眼底的冰封和荒芜,寸寸碎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鲜活的创口。震惊,茫然,继而是一种巨大到几乎将他击垮的震动和……酸楚。

他猛地别开脸,肩膀微微抖动起来,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最终却只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我收回手,端起那碗微凉的醒酒汤,递到他唇边。

“喝了,”语气不容拒绝,“明日还有硬仗要打,我的……九千岁。”

他红着眼眶,转过头,就着我的手,一口一口,极其顺从地,将碗里的汤饮尽。目光却始终一瞬不瞬地锁着我,那里面翻滚着太多太沉的情绪,依赖,眷恋,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汤尽,他忽然伸手,一把将我拉坐在他腿上!

动作有些急,带着酒后的莽撞和不管不顾。

我轻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稳住自己。

他紧紧环住我的腰,将脸深深埋进我胸前衣襟,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我的气息,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流浪者。

“婉婉……”他闷声唤我,滚烫的呼吸透过衣料熨烫着皮肤,“别骗我……永远别骗我……”

我轻轻抚摸着他墨黑微凉的发丝。

“嗯,不骗。”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过深宫的重重殿宇,也漫进这一方斗室,将相拥的两人温柔笼罩。

长夜未尽,寒刃仍需藏于鞘中。

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短暂的真心和温暖,足以抵御前路的风雪霜刀。时光如刃,在深宫高墙内无声地切割着岁月。

萧煜的权势日益煊赫,几近癫狂。他罗织的罪名越来越多,倒下的王公贵族垒成了他通往权力之巅的台阶。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九千岁”之名可止小儿夜啼。他愈发阴晴不定,有时在宴席上谈笑间便能定人生死,有时又独自在值房内枯坐至天明,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戾气和疲惫。

只有我知道,那每一个倒下的“政敌”,背后都牵扯着当年构陷萧家的一丝线索;那每一条看似荒唐暴虐的政令下,可能就藏着为某个蒙冤边将调拨的救命粮草,或是压下了某地一层盘剥百姓的苛捐杂税。

他像是在走一根极细的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周身泼满了污秽,只为了走到对岸,点燃那簇能为家族、也为许多像他家族一样被无辜碾碎的人昭雪的火种。

我成了他唯一的锚点。

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带着一身洗也洗不净的血腥与算计归来,沉默地将我拥入怀中,抱得极紧,仿佛要从我身上汲取一点点活下去的温度。他依旧会因为我的触碰而僵硬,会因为偶尔的亲近而流露出刻骨的自卑和痛楚,但不再推开。他只是更用力地回抱,将脸埋在我颈间,无声地喘息,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困兽。

“就快了,婉婉。”他有时会在我耳边极低地呢喃,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疯狂和孤注一掷,“再等等……再忍忍……”

我知道他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逼宫,也在逼自己走向毁灭。

终于,那一日到来。

祭天大典上,百官肃立。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老迈昏聩,依偎在他身旁最得宠信的大太监,正是萧煜。

就在仪式进行到最庄严肃穆的时刻,萧煜忽然上前一步,夺过司礼太监手中的祷文,猛地将其撕碎!

碎片如雪,纷纷扬扬落下。

满场死寂。

老皇帝惊愕地睁大浑浊的双眼。

萧煜立于高台,迎着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暗紫色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俊美面容上再无平日的谄媚或阴冷,只有一片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以内力送出,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从他萧家满门忠烈如何被构陷,到龙椅上那位如何默许甚至推动;从边境将士如何被克扣军饷枉送性命,到国库银两如何流入皇帝私库修建仙宫道观;从那些所谓“忠臣”如何参与瓜分萧家势力,到他们如今又如何被他一一找出罪证……

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血泪交织。

他将他多年暗中搜集的、用最不堪手段换取或保护下来的证据,将他自身也钉在耻辱柱上的同时,将这片江山最腐烂的脓疮,彻底掀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场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哗然如沸!

御前侍卫冲上来,却被早已被萧煜暗中控制的金吾卫拦住。

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煜,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龙袍。

混乱中,萧煜看也不看那倒下的帝王,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脸色惨白、如丧考妣的昔日“同僚”,嘴角勾起一抹极致讥诮又悲凉的弧度。

“诸位,”他声音冰冷,“我萧煜,今日便用这残躯污名,替天行道,清一清这朗朗乾坤!”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真相大白于天下,沉冤得雪,无数被掩盖的罪恶暴露在阳光之下,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但他也成了众矢之的。弑君(老皇帝经此一事后很快油尽灯枯)、逼宫、阉宦干政、手段酷烈……每一条都是足以将他碎尸万段的罪状。残余的皇族势力、被他触动利益的庞大官僚集团、甚至那些他曾暗中相助却因他身份而不敢发声的清流,都欲除之而后快。

他站在风暴中心,面无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也早已不在乎。

直到一份密报传入他手中——他安置我的一处隐秘别院被发现了,已有不明人马围困。

他脸上那层面具终于碎裂,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恐慌的神色。

是夜,九千岁府邸忽起滔天大火,火势凶猛异常,吞噬了一切。

救火的人只在废墟中,找到两具紧紧相拥、已烧得焦黑难辨的尸身,旁边散落着九千岁从不离身的碧玺念珠,和一支女子用的、被烧得变形的青玉簪。

权倾朝野、恶名昭彰亦或是背负沉冤的九千岁萧煜,和他身边那个来历不明却备受“宠爱”的女子,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消息传出,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唏嘘感慨,也有人望着那废墟,沉默良久。

……

江南,一处临水小院,春光明媚。

“哎,你听说了吗?京城传来的最新消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货郎,坐在院里石凳上,磕着瓜子,对正在晾晒药材的青衣男子说道,“都说那九千岁坏事做尽,死有余辜!可最近不知怎么,翻出好多旧案,竟有不少是他暗中**的!还有当年边境那场大捷,听说军饷能到位,也是他……”

青衣男子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深邃得惊人。他晾药的动作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啧啧,真是想不到啊!”货郎摇头晃脑,“你说这人,到底是好是坏?闹得现在京城里为了吵这个都快打起来了!还有人说,他根本没死,带着那个宫女美人隐姓埋名……”

“咳咳!”屋内传来一声轻咳,一个容貌清秀的妇人端着茶水走出来,嗔怪地看了货郎一眼,“陈大哥,你又拿那些没影儿的京城传闻来扰我夫君清净。”

货郎嘿嘿一笑,接过茶水:“弟妹莫怪,我这不是看林兄弟整日不是采药就是看书,闷得慌嘛!”

妇人将另一杯茶递给青衣男子,目光相接时,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担忧。

男子接过茶杯,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示意无妨。

他抬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目光悠远,最终落回院内一株新栽的青竹上,眼神渐渐归于平静。

是好是坏,是忠是奸,是佛是魔,都已随那把火,烧给了世人评说。

于他而言,喧嚣散尽,血仇得报,枷锁褪去。代价是满身伤疤和无法弥补的残缺,换来的,不过是这寻常巷陌,一盏为她而亮的灯火,一个能拥她入眠的长夜。

妇人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十指相扣。

“风大了,进屋吧。”她轻声道。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睫,反手将那只温暖的手紧紧攥入掌心。

“好。”

院外,关于九千岁是非功过的争论,或许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院内,春深不语,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