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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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殿外响起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并非寻常巡逻甲士齐整沉重的踏地声,而是单一、从容、足底踏在厚厚积雪上的碾轧声。雪夜将临的寂静被这脚步声衬得更加空旷寒冷。声音径直穿过层叠的回廊,朝着暖阁深处行来。

柳艳明的心脏骤然缩紧,又沉甸甸地坠下去。

慕景沫。

她的时机,到了。

柳艳明将僵硬的手指缓慢松开。她靠着冰冷的石壁,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和血液奔涌的喧嚣。她迫使自己的呼吸调匀、绵长,如沉睡。身体也随之软化下来,仿佛卸下了所有支撑骨骼的力道,只维持着一个被锁链牵拉的、无力的姿态。唯有眼睛,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悄然睁开一条缝隙。视线穿透垂落脸颊的发丝,死死锁住门口的方向。

细碎的响动清晰传来,是金属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咔哒,转动。厚重的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修长如墨线的人影无声地滑了进来,融进殿内更深更浓的黑暗里,仿佛她本身就是这黑暗凝成的一部分。雪地的冷气短暂涌入,带着肃杀的寒意。冷风涌入的瞬间,慕景沫身上那件华贵貂裘的寒意和殿外冰雪的凉意一同席卷而至。柳艳明紧闭的眼睫在看不见处剧烈颤动了一下,随即死死压住。

门被关上。外面的雪光彻底隔绝,只余下殿内令人窒息的纯黑。慕景沫的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声息,缓慢而笃定地朝着柳艳明蜷缩的角落踱来。

柳艳明的感知绷紧到极限。衣料摩擦的窸窣在无声地靠近,像幽魂的衣袂拂过地面。黑暗遮住了那张清丽面孔上此刻的神情。距离在缩短。

最后一步落地,慕景沫在她面前彻底站定。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的威压。黑暗里,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钉钯,刮过柳艳明低垂的脸庞和被锁链禁锢的姿态。柳艳明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身上反复流连。时间在浓黑中几乎凝滞,每一瞬都像刀尖划过。

慕景沫忽然俯下身。

近在咫尺!温热的鼻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柳艳明的额角。柳艳明悚然一惊,几乎要下意识地后缩!一股极其幽冷的,混合着龙涎香底息的暗香扑来,那是慕景沫身上的味道。一只冰凉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扣住了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黑暗几乎剥夺了所有视觉,却能感觉到彼此近在毫厘的呼吸,一个冰冷探询,一个紧张得近乎停滞。冰冷的指尖擦过鬓角,拂开一绺黏在柳艳明汗湿脸颊上的乱发。指腹停顿在发髻间那支乌沉木簪的冰冷上。

“柳艳明,”慕景沫的声音很低,在黑暗中如同水纹般晕开,平直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眼里装的什么?恨?……还是杀意?”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刹那!

柳艳明体内绷紧到极致的神经猛地断裂!一直紧贴在冰冷石壁上的后背爆发出积蓄已久的力量!被铁链勒住的手腕如毒蟒般猛然向上弹出!黑暗中,一道沉黑的闪电从她发间掣出!

电光火石间,那只扣住她下颌的手竟快了一步!没有半点风声,只听到利落的破空一击!慕景沫手中赫然握着白日里那柄细长的玉尺,坚硬冰冷的玉器末端精准狠辣地抽打在柳艳明握簪突刺的手腕麻筋上!剧痛带着强烈的酸麻瞬间炸开,柳艳明手臂猛地一软,力量瓦解!

然而,那支蓄满绝望毒杀之念的木簪在她手腕受击失控向下甩落的瞬间!簪尖——那只微微翘起、带着细微内凹、仿佛只为贴稳肌肤的圆润尾端——凭借惯性甩出一道极低、极刁钻的弧线!

黑暗中一声极其微弱的撕裂声。是肌肤被刺破的声音,薄得如同撕开一张纸。

不是预想中的颈侧大脉,而是在更低的位置——靠近那弧度优美却骤然绷紧的下颌下方,左颈一侧!皮肉被锐利物划开了!

柳艳明根本来不及分辨刺中的究竟是何位置,只感觉到簪尖触到某种温热和阻滞。成败在此一线!她将整个身体拧转、压上!手腕带着玉尺抽击的剧痛和残余的所有力量狠狠向下!狠狠送入!

噗。

一种更闷、更深、穿透坚韧阻隔的触感。簪身几乎尽没!

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猛地激射而出,溅到柳艳明脸上,带着一丝甜腻和浓烈的铁锈味。是血!喷涌的热血!

黑暗中,慕景沫的身体极其短暂地僵了一下。

“咳…同……”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含混破碎的音节。

柳艳明借着这一刺之力狠狠挣脱被扣住的下颌,踉跄着想要后退一步。她嘶哑的声音瞬间打破了殿内的死寂,每一个字都淬了冰,带着孤注一掷的恨火从喉底烧出:“记住!毒名‘同归’!”她死死盯着黑暗中那个已经模糊的身影轮廓,如同宣判。

那个身影似乎晃了晃。沉重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是高大的身躯向后摇晃,撞上了冰冷坚硬石壁的声音。

柳艳明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如风箱。掌心里紧紧攥着那支木簪,上面染满了粘腻滚烫的血。锁链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仍在铮铮震响。她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片黑暗,期待对方轰然倒下的声音。

没有倒下的声音。

只有一种越来越深的死寂弥漫开,浓得压住了血腥味。那黑暗中撞上石壁的身影,竟没有如料想中坍塌、抽搐、发出濒死的闷响。

诡异的不安像冰水瞬间淹没了柳艳明的心跳。她本能地想再退一步,足踝却被紧绷的铁链绊住,一个趔趄!

蓦地!

那个靠着石壁的墨影动了!快得像一道撕裂布帛的黑色闪电!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冰冷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攫住了柳艳明的手臂!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柳艳明猝不及防,痛哼了一声!整个人被一股悍然巨力猛地拽回!后背重重砸回冰冷的石壁!紧跟着,一个沉重得如同石山的躯体猛地压了上来!带着滚烫鲜血特有的粘稠气息,狠狠地撞入她怀中!

不是倒毙,是反扑!?

冷透骨髓的寒意瞬间直冲天灵!柳艳明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本能驱使她猛地低头!

那张沾满温热血迹的脸庞近在咫尺。暗红粘腻的液体正从被簪尖豁开的口子里汩汩涌出,顺着苍白的颈部蜿蜒向下,洇透了黑色的锦衣前襟,一片冰冷湿滑。而那张脸……那双眼睛,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在喷涌的血污下,竟然……是凝望着她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濒死的疯狂、痛苦或恨毒,有的只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深潭般的漩涡——那里面仿佛翻涌着惊诧、一丝茫然,以及最刺目的……竟是种近似荒谬的……无奈?

这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柳艳明灵魂最深处!剧痛炸开!

慕景沫沉重的身躯带着全部重量压上来,一只手仍死死钳住柳艳明的手臂,另一只手却在柳艳明震骇欲绝的目光中抬起,带血的指尖竟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抚过柳艳明散乱汗湿的鬓角,仿佛要替她拨开那一缕碍事的发丝。那只冰冷染血的手终于找到了她的鬓发,颤抖着,徒劳地擦着她的额角、颊侧。

“傻……”一个几乎消融在喉咙里、只剩气音的字眼,混合着不断涌上的温热血泡挤出她的唇齿。

下一秒,死死钳住她的力量骤然消失!慕景沫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斩断线的沉重傀儡!

“不!!”柳艳明破碎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她发疯般伸出双臂去捞,沉重的铁链被绷得笔直、哗啦剧响!她将那个倒下的、染满热血的身体死死抱入怀中!

慕景沫无力地跌落在她怀里,头无力地后仰着,脖颈处豁开的伤口不再汹涌喷溅,但那汩汩流淌的姿态更为致命。那双曾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丹凤眼里的漩涡,在迅速褪色、黯淡、凝滞,化为两片空茫冰冷的琉璃。最后残存的微光,似乎吃力地凝聚在柳艳明写满惊怖和混乱的脸上,轻轻定格了一瞬。那复杂的眼神仿佛一道刺目闪电,撕开了柳艳明竭力构建的认知。

“噗——”

一口暗红的血猛地从慕景沫口中喷出,溅染在柳艳明素白的中衣前襟,如同雪地上绽开的诡异毒花,带着生命的余温,迅速晕染成一片凄厉的红黑。

那只曾掐得她下颌生痛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最后一口温热的气息,散在柳艳明颈侧,带着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死寂。重若千钧的死寂压下来,连自己的心跳都似乎停止了。

“开门!!”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尖锐的厉喝!轰然一声巨响!沉重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狂卷而入!

门外,风雪肆虐。大片刺眼惨白的光芒冲入黑暗!

映亮了柳艳明怀中的尸首。慕景沫双目紧闭,面色透出青灰死气,乌发混合着粘稠的血凌乱粘在她惨白的侧脸和柳艳明的衣襟上。颈侧那道致命的伤口在白雪映照下,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裂渊。

更照清了闯入者——一群身着夜行黑衣的矫健身影!为首的是一个面容沧桑坚毅、双眼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男人——柳艳明父亲生前过命的袍泽,“烛龙”首领秦重!他身后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兵刃,身上溅满了新鲜的、尚未凝固的血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搏杀后的疲惫和一种接近癫狂的决绝亢奋!显然,他们刚刚冲破了层层宫禁锦衣卫的防线!

殿内血腥气与殿外呼啸的寒风、冰雪的凛冽瞬间狂暴地冲撞在一起。

秦重锐利的目光第一瞬间就刺向了柳艳明怀里染血的尸身!随即是柳艳明手中那支滴血的簪和她惨白的面容!一丝巨大成功带来的狂喜掠过他疲惫却灼亮的眼底!他大步冲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同归’毒发!狗贼慕景沫已伏诛!艳明!好!做得好!快!跟叔父走!乘乱突围!”

“我成功了……”柳艳明直勾勾望着怀中那张迅速冷却失去血色的脸庞,喃喃自语般,声音轻得像雪落。她手腕上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下意识地、无意义地,将慕景沫的头颅往怀里更深地揽了揽,似乎想汲取最后一丝温热。脸颊蹭过那些冰冷粘腻的血污。

秦重眼中掠过一丝痛惜,但更多是刻不容缓的焦灼。他一步抢上前,弯腰欲去分开她们:“事不宜迟!外面挡道的鹰犬已斩杀殆尽!我们速速……”

他那布满老茧的手即将触碰到慕景沫冰冷肩头的刹那!

“滚开!”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嚎从柳艳明喉咙深处炸裂而出!如同困兽濒死反扑的咆哮!她抱着慕景沫冰冷沉重的尸身猛地向后缩退!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的动作让慕景沫头颅在她臂弯里晃动了一下,更多乌黑的血顺着颈侧淌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暗影。柳艳明的眼珠布满血丝,死命地瞪着秦重和他身后杀气腾腾的人群,如同守护唯一珍宝的绝望母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