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随了太子顾诀十年,从一个快要饿死的孤女,成了他最锋利的一把刀。我为他铲除异己,为他刺探情报,为他于黑暗中行遍腌臜之事。我以为,我于他而言,是不同的。直到他为了心爱的相府千金徐婉儿,亲手将我送给了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沈渡。他说,婉儿怕我,见不得我满身血腥。他又说,沈渡能护住我,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他以为这是恩赐,是全了我们十年的情分。可他不知道,他不是将我送入牢笼,而是亲手为我解开了枷锁,将一把淬了毒的刀,递到了他最大的敌人手中。他更不知道,沈渡根本不是个太监。而我,将成为他此生最后悔莫及的那个劫。
“阿鸢,这是你的归宿。”
顾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像初冬时节,东宫檐角上凝结的第一缕霜。他将那张写着我卖身契的薄纸,连同我的前半生,一同递给了面前那个身着绯色蟒袍的男人。
那男人伸出一只手,指节分明,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他接过那张纸,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顾诀的手,顾诀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我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低着头,看着那双皂靴停在我的面前。靴子的主人,便是当朝九千岁,司礼监掌印,沈渡。
一个权势滔天,连太子都要礼让三分的……太监。
“阿鸢,还不向沈都督磕头谢恩?”顾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沈渡,直直地看向站在他身后的顾诀。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墨发用玉冠束起,面容俊朗清逸,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将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少年郎。十年了,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早已刻进了我的骨血里。
我是他的影卫,是他最忠诚的鹰犬。我以为,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递上刀。可我从未想过,他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将我推开。
推给一个太监,当玩物。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看着他,想从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寻到一丝一毫的不舍或愧疚。
可是没有。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身旁站着一个娇弱的身影,是丞相府的千金,徐婉儿。她正用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和……一丝快意。
我懂了。
前几日,我奉命处理一个与三皇子私通的东宫属官,恰好被前来寻顾诀的徐婉儿撞了个正着。她看到我手中滴血的匕首和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便梨花带雨地哭倒在顾诀怀里,说我是个索命的罗刹,说她一见到我便夜不能寐,说有我在一日,她便无法安心待在东宫。
于是,我这个“索命的罗刹”,就成了顾诀送给沈渡的“礼物”。
多么可笑。
我曾为他挡过三次箭,中过一次奇毒,至今每逢阴雨天,浑身骨节都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我以为这些伤疤是我的勋章,是他会永远记得的忠诚印记。
原来,这些都抵不过他心上人的一滴眼泪。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我强行咽了下去,对着顾诀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藏着十年梦碎的绝望,和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
“奴婢谢太子殿下恩典。”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祝殿下与徐**,岁岁长相见,白首不相离。”
顾诀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而他身边的徐婉儿,则像是被我的话刺痛了,往他怀里缩了缩,怯生生地说:“殿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
“婉儿,别怕。”顾诀立刻柔声安抚,看向我的眼神,又冷了几分,“阿鸢,你该知道自己的本分。”
本分?
我的本分,就是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做尽一切,然后在他不再需要我的时候,被当成垃圾一样,轻飘飘地扫地出门吗?
心脏的疼痛已经麻木,我垂下眼,不再看他。多看一眼,都是对我这十年痴心错付的凌迟。
“沈都督。”我转向沈渡,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奴婢阿鸢,从今往后,便是都督的人了。但凭都督驱使,万死不辞。”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质感,像上好的冷玉相击,清越又凉薄。
“是个懂规矩的。”沈渡开口了,嗓音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细,反而是一种微沉的、带着些许慵懒的磁性,“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竟将东宫最得力的‘影奴’,说送就送了。”
他一语道破了我的身份。
顾诀的脸色微微一变。
“影奴”是东宫秘而不宣的存在,是我这种被他从小培养的死士的统称。沈渡能知道,足见他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何种地步。
“都督说笑了。”顾诀很快恢复了镇定,“阿鸢只是个寻常侍女,谈不上得力。倒是都督,为本宫办了那么多事,本宫无以为报,只能将此女赠予都督,聊表心意。”
“哦?”沈渡的尾音微微上扬,拖出一道暧昧不明的弧度,“殿下可知,咱家从不收无用之人。既然殿下说她只是个寻常侍女,那咱家要来何用?不如……”
他顿了顿,我能感觉到他玩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就地处理了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这是我十年训练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顾诀的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不可!”
他说完便愣住了,似乎没料到自己反应会这么大。徐婉儿也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
沈渡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流转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光。
“殿下这是……舍不得了?”他轻飘飘地问。
顾诀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太子的威仪:“沈都督误会了。只是阿鸢毕竟跟了本宫十年,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还请都督看在本宫的薄面上,留她一命。”
“殿下的面子,咱家自然是要给的。”沈渡笑了起来,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过,进了我沈渡的门,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殿下了。”
他弯下腰,用那双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冰凉,像一块寒玉,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我被迫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狭长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生的漫不经心。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两个能吞噬一切的旋涡。我从那里面看不到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传闻中,这位九千岁容貌昳丽,手段却狠戾非常,死在他手里的朝臣不计其数,连皇子都敢当庭杖责。他是皇帝最信任的一条狗,也是悬在满朝文武头上的一把刀。
此刻,这把刀的主人,正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我。
“抬起头来,让咱家好好瞧瞧。”他缓声道。
我咬着唇,顺从地抬起头。
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极淡的冷香,像是雪后松林的清冽气息,完全没有宫里其他太监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陈腐味道。
“倒是个好底子。”他端详片刻,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眼神……太利了些,像头没驯服的狼崽子。”
他松开我的下巴,直起身子,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然后,他将那方帕子随手丢在地上,正好落在我面前。
那是一种无声的、极致的羞辱。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一声不吭。
“多谢太子殿下赠礼。”沈渡转向顾诀,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人,咱家就带走了。”
说完,他转身便向殿外走去,没有再多看顾诀一眼。两名侍立在殿外的小太监立刻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地站在我身边。
“阿鸢姑娘,请吧。”其中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太监低声说,语气还算客气。
我知道,该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顾诀,他依旧站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身边的徐婉儿,正依赖地挽着他的手臂,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我露出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挑衅的微笑。
我收回目光,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温度,也彻底熄灭了。
十年了。
像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现在,梦醒了。
我站起身,膝盖因为跪得太久而一阵发麻,身体晃了晃,但还是站稳了。我没有理会身边的小太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沉稳地朝殿外走去。
我的背挺得笔直。
我是顾诀的影奴,我为他杀人,也为他流血,我从不曾卑躬屈膝。即便此刻被他当成一件礼物送人,我的骄傲,也不允许我露出半分狼狈。
走出东宫大殿,外面天光大亮。刺目的阳光让我不适地眯了眯眼。
一辆极其奢华的马车停在殿前的台阶下。马车由四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拉着,车身由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四角悬挂着精致的银铃,随着微风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渡已经站在车边,他没有上车,似乎是在等我。
见我出来,他那双深沉的凤眸落在我身上,淡淡地开口:“跟咱家走,就得忘了过去。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东宫的影奴阿鸢。”
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
“那奴婢是谁?”
他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那张本就昳丽的脸,瞬间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你是咱家……亲手磨亮的,一把刀。”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抬我的下巴,而是轻轻拂去我肩上落下的一片枯叶,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一把……会为咱家,斩尽一切的刀。”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中炸响。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似乎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他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玩物。
“上车吧。”他收回手,转身先一步上了马车。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跟着他登上了那辆华丽得过分的马车。
车帘落下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
东宫那块鎏金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顾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重重殿宇之后。
也好。
从此以后,顾诀是太子,是储君。
而我,是沈渡的刀。
我们之间,隔着云泥,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