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个在灾难后变得模糊而奢侈的概念，此刻却以前所未有的锋利，抵在了凌风的喉咙上。

十七个小时。一千零二十分钟。六万一千二百秒。

他手腕上的终端无情地倒数着，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像是在为维生舱中那个沉睡的生命敲响丧钟。

放弃她。

理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尖叫，冰冷而正确。这不符合生存法则。他是一个拾荒者，不是救世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去挑战一座被军用级武器守护的死亡陷阱，这是最纯粹的愚蠢。

他转过身，背对着维生舱，似乎只要看不见那张安详的脸，他就能重新变回那个冷酷的独行者。他甚至迈出了一步，朝着黑暗的车门。

然而，就是那一步，让他停住了。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回出“天网”崩溃的画面。那片巨大的全息地图，那数百万个代表着城市生命脉络的光点，如星辰般在他眼前熄灭。他记得那种感觉，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完美、精密、充满生命力的系统在自己面前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那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也是他人生的深渊。

他救不了几百万人，救不了一座城市。

这无关善良，无关英雄主义。这只是一场他与过去的自己的战争。他要赢一次。

“该死。”

凌风低声咒骂了一句，骂的是自己的冲动和愚蠢。他猛地转回身，快步走到生命维持系统的主机前，眼中那丝动摇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工程师面对难题时特有的、燃烧般的专注。

他将终端的数据线接入主机的诊断端口。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涌入他的终端。

【系统型号：方舟生命维持系统-便携版（原型机）】

【能源接口：Type-G高密度能源接口】

【标准供电单元：氚-氦3同位素电池组（TH-3B）】

【最低运行功率：7.2千瓦】

“方舟……”凌风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有些耳熟，似乎是“天穹科技”一个高度机密的生物工程项目。但他没时间深究。他的目光锁定在“氚-氦3同位素电池组”上。

这种电池是灾难前最高端的能源技术之一，稳定、高效、能量密度极大，通常用于深空探测器或超长期运作的AI核心。在整个东海市，除了军方基地，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可能拥有这种级别的设备。

而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个，就是他刚刚逃出来的地方——“环球金融汇”。

那栋大楼的顶层，不仅有生物实验室，还有一个区域性的数据中心，为整个金融区的AI交易系统提供算力支持。为了保证绝对的稳定，那里必然配备了独立于城市电网的、最高级别的备用电源。

那个狙杀他的激光炮台，很可能就是由同样一套能源系统驱动的。

一个死局。解药和毒药放在了同一个地方。

但凌风的思维已经从“要不要做”切换到了“如何去做”。他立刻调出脑海中储存的东海市地下管线图。地面入口被封锁，但城市的地下，是另一张更为复杂的网。地铁、排污管道、光缆通道、综合管廊……它们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城市下方。

一条路线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从这里继续沿着地铁三号线隧道向东前行八百米，有一个废弃的换乘站。从换行站的设备层，可以进入城市的中央综合管廊。沿着管廊的主干道，就能直接抵达“环球金融汇”的地下四层——那是大楼的后勤与设备中枢。

这条路可以完美避开地面上那个恐怖的“狱卒”。

但地下，同样有地下的规则和危险。

他看了一眼终端上的倒计时：16小时41分钟。

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里的女人，那张沉睡的脸庞仿佛是他此行唯一的坐标。

“等我。”

他轻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然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医疗车厢外的黑暗中。

隧道里的空气比之前更加冰冷潮湿。凌风的脚步很快，但依旧悄无声息。他像一个幽灵，穿行在文明的废墟之下。耳机里，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世界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穿过站台，寻找通往综合管廊的入口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非自然的“咔哒”声。

凌风的身体瞬间僵住，像一块石头般融入了黑暗的背景中。

他立刻蹲下，将电磁感应仪的灵敏度调到最高。

不是人类。人类的设备不会发出这种稳定、冰冷的运行信号。

这是……一台还在运行的机器。

凌风屏住呼吸，小心地从一根承重柱后探出半个头。在终端屏幕微光的映衬下，他看到了那个东西的轮廓。

那是一个四足机器人，大约半人高，外形像一只没有头的金属猎犬。它的躯干上安装着一个可360度旋转的传感器阵列，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它的步伐很轻，金属足底的缓冲材料让它走在碎石上几乎不发出声音。机体侧面，印着一行模糊的白色编号：K-7。

“K系列城市治安巡逻单位……”凌风心中一沉。这东西他认识，是“天穹科技”安保部门的产品，灾难前被部署在一些重要的地下设施中，用于替代人类保安。它们搭载了基础的人工智能，拥有自主巡逻和清除“异常目标”的权限。

“异常目标”，比如他这样的活人。

K-7停了下来，头顶的传感器阵列缓缓旋转，蓝色的光束如同恶魔的眼睛，扫过漆黑的站台。

凌风一动不动，连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他知道，K-7的多光谱传感器能轻易捕捉到他的体温。他之所以还没被发现，是因为他躲藏的这根巨大水泥柱暂时阻挡了它的扫描。

但它正在靠近。

必须想办法解决它。硬拼是找死，K-7的装甲能抵御常规口径的子弹，他那把短刀跟挠痒痒没区别。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视线扫过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废弃的铁轨、翻倒的售货机、断裂的高压电缆……

高压电缆！

一道电光在他脑中闪过。

他看到不远处，一根从隧道顶部垂落下来的粗大电缆，断口处**着铜芯，像一条死去的巨蟒。那是为地铁轨道供电的主缆，虽然城市电网早已瘫痪，但这些电缆内部，或许还残留着一些可怕的东西。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形成。

他需要一个引诱物，还需要一个触发器。

他悄悄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空水袋，又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小块高能压缩饼干，掰碎了放进去。然后，他将水袋扔向自己左侧大约二十米外的一片开阔地。

“啪嗒。”

水袋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中格外清晰。

K-7的传感器立刻锁定了声音来源。它没有立刻冲过去，而是用一种谨慎的、交替前进的步伐，向水袋的方向靠拢。

机会！

凌风像猎豹一样，从柱子后猛地窜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根悬垂的电缆。他不是要靠近电缆本身，而是冲向电缆下方，铁轨旁的一个检修井。

他用尽全力拉开沉重的铁栅格井盖，发出的刺耳摩擦声立刻吸引了K-7的注意。

那幽蓝色的光束猛地转向他。

【侦测到未授权生物目标。】一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站台回响。【警告，请立即停止活动，接受扫描。】

凌风根本不理会警告，他纵身跳入检修井。就在他跳下的瞬间，他将手中的短刀奋力掷出。短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没有飞向K-7，而是精准地钉在了那根悬垂电缆的绝缘层上。

“砰！”

K-7的肩部伸出一个管状武器，一发高压电击弹射出，打在凌风刚才站立的位置，溅起一串蓝色的电火花。

凌风躲在检修井里，只露出半个头观察着。他知道K-7的逻辑：在清除主要威胁（他）之前，不会理会其他东西。

K-7一步步向检修井逼近，传感器死死锁定着他。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当它走到距离检修井只有十米远，正好位于那根悬垂电缆的正下方时，凌风按下了手腕终端上的一个按钮。

他刚才扔出的那把短刀，刀柄上缠绕的绝缘胶带下，藏着一个他自己改装的微型高频振动器。此刻，振动器被激活，产生的高频震动，让本就插得不深的刀刃，在电缆老化的绝缘层上，完成了最后致命的切割。

“滋啦——！”

短刀的金属刀身接触到了内部的铜芯。一瞬间，一个肉眼可见的、巨大的蓝色电弧，从电缆的断口处轰然引出！这不是来自城市电网的电，而是电缆本身在灾难瞬间被切断时，形成的巨大电感所储存的、致命的残余电荷！

这道狂暴的闪电，精准地劈在了正下方的K-7身上。

“噼里啪啦——轰！”

一声巨响，K-7浑身爆出刺眼的火花，庞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它的外壳，烧毁了它所有的精密电路。它僵在原地，传感器上的蓝光疯狂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沉重的金属身躯冒着黑烟，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检修井里，凌风被那瞬间的强光刺得双眼流泪，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等了几秒钟，确认K-7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堆废铁，才从井里爬了出来。

他走到那具焦黑的机器人残骸旁，拔出自己那把已经被电流烧得有些发蓝的短刀。

战斗结束了。他赢了。

但他付出的代价是：一把心爱的武器受损，以及……时间。

他看了一眼终端。

倒计时：15小时58分钟。

他没有时间庆祝胜利，甚至没有时间喘息。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站台深处那个通往综合管廊的、更加深邃的黑暗入口，快步走去。

第一道哨兵已经倒下，但前方的路，只会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