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我是清衡仙尊，三界之内，执掌罚戒，剑下亡魂皆为邪魔外道。他们敬我，畏我，说我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无情无欲，唯有天道。但他们不知道，我唯一的软肋，我此生唯一的光，正是我那体弱多病的道侣，苏云。他是我从血海中捞起的唯一一抹纯白，是我千年修为中唯一的牵挂。我以为，我们会这样相守，直到地老天荒。而我更不知道的是，我捧在掌心的光，那双只会为我展露温柔笑意的眼眸，在另一个我看不到的世界里，倒映出的，是尸山血海与无间炼狱。

昆仑山顶的积雪，今日似乎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我站在清微殿外，远眺着云海翻腾。身后的弟子大气也不敢出，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我。他们一定很奇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清衡仙尊，今天为何会一反常态，嘴角噙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们不懂。

三年前，我的道侣苏云为求突破，闭关修行。而今日，便是他出关的日子。

三年的等待，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思念，终于要在今天画上句点。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见到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听到他带着笑意唤我一声“灵霄”，我心中那潭古井无波的道心，便会泛起阵阵涟漪。

“师尊，”我的大弟子玄清躬身上前，低声道，“各仙门送来的贺礼已尽数入库，山门处的结界也已加固，只待苏师叔出关。”

我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那座被七彩霞光笼罩的洞府。“有劳。吩咐下去，今日昆仑上下，不必拘礼。”

“是。”玄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恭敬地退下了。

我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我，清衡仙尊，凌霄剑主，执掌仙盟戒律数百年，向来以严苛著称。昆仑上下，门规森严，何曾有过“不必拘礼”的先例。

可为了苏云，多少先例都可以破。

我与苏云的相遇，是旁人眼中一段不可思议的传奇。五百年前，我奉天帝之命，前往幽冥血海镇压暴动的万魔。那一战，我剑斩八方，血染白袍，从修罗场中杀出一条生路。而苏云，就是我在那片污秽之地发现的唯一净土。

他当时蜷缩在一块青石之后，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却抱着一株濒死的仙草，用自己微弱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滋养着它。血海的煞气侵蚀着他的身体，让他不住地咳嗽，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可他的眼神，清澈得像昆仑之巅的初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毒与污浊。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

我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了昆仑。我为他洗去一身煞气，为他伐毛洗髓，引他走上仙途。他天资不算绝顶，身体又因早年煞气侵蚀而底子薄弱，修行之路走得磕磕绊绊。可他从未放弃，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默默努力。

他很依赖我，像一只离了巢的幼鸟。他会为我烹茶，会为我抚琴，会在我处理仙盟事务疲惫时，安静地陪在我身边。他从不参与仙门的纷争，也从不过问我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在他眼中，我不是那个令三界胆寒的清衡仙尊，只是他的灵霄。

这份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孺慕与爱恋，是我冰封了千年的道心中，唯一的暖阳。于是，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力排众议，与他结为道侣。

大典那日，他对我说：“灵霄，我修为低微，不能为你斩妖除魔，也不能陪你君临天下。我唯一能给你的，就是这颗心，和永远的陪伴。”

我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斩妖除魔，君临天下，为的，就是护住你这份陪伴。”

这三百年来，我做到了。我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昆仑之内，为他隔绝了世间一切风雨。他只需在我为他打造的这一方净土里，安心做他那个不谙世事的苏云便好。

“仙尊！仙尊！急报！”

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我的思绪。一道火光划破天际，直冲清微殿而来。是仙盟的最高级别警讯——血色玉简。

我眉头一皱，伸手将玉简摄入手中。神识探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怨念扑面而来。

“魔尊重现，血洗青城！青城派上下三千七百口，无一生还！魔焰滔天，恳请仙尊定夺！”

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魔尊？自千年前上一任魔尊被我亲手斩于无妄海之后，魔道群龙无首，分裂成无数个小门小派，互相倾轧，早已不成气候。何来的魔尊重现？

我转身步入大殿，声音冷得像殿外的万年玄冰：“玄清，召集各峰长老，议事！”

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大殿之内，昆仑的长老们齐聚一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愤怒。玉简在他们手中传阅，每一次传递，殿内的杀意就浓重一分。

“欺人太甚！青城派虽不是什么顶尖大派，但也是我正道一员，竟被一夜灭门！”

“玉简上说，此次领头的是一个自称‘幽炎魔主’的家伙，手段极其残忍，所有人的魂魄都被抽走炼化，现场只留下被魔火焚烧过的焦尸。”

“幽炎魔主？从未听说过。这几年魔道不是一直在内斗吗？什么时候统一了？”

我坐在主位，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信息太少了。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幽炎魔主”，以雷霆之势整合了混乱不堪的魔道，并且第一战就选择了青城派这样一块硬骨头。他的目的绝不是简单的**。

“据逃出来的凡人说，”传讯的弟子颤声道，“那魔主……戴着一张黑色的火焰面具，所用魔功霸道无比，青城派的护山大阵在他面前，脆如薄纸。”

火焰面具……

我闭上眼，脑中飞速运转。这幽炎魔主的行事风格，狠辣，高效，且极具谋略，完全不像过去那些只懂蛮干的魔头。他像一个蛰伏已久的猎手，一出手，便要撕开正道的喉咙。

“仙尊，此事必须严惩！否则我正道颜面何存？”

“请仙尊下令，我等愿为先锋，荡平魔窟！”

殿内群情激奋。我睁开眼，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沸腾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玄清。”

“弟子在。”

“你即刻持我令牌，传讯仙盟各部，令其严守驻地，不可轻举妄动。同时，彻查此‘幽炎魔主’的来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得放过。”

“是！”

“其余长老，”我站起身，身上的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备战。三日后，我将亲赴青城，会一会这位新任的魔主。”

我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我是仙盟的领袖，这是我的责任。

只是……苏云。

我心中涌起一阵歉疚。我答应过要陪他出关，可如今……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我独自一人，走向苏云闭关的洞府。洞府外的霞光结界已经变得非常稀薄，灵气温和地流转着，预示着里面的人随时都可能出来。

我多想在这里等他，亲眼看他安然无恙地走出，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可我不能。

我取出一枚留声玉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刻录进去，语气尽量放得温和：“苏云，见字如面。魔道突袭，事态紧急，我需即刻前往处理。此去短则一月，长则三月，必定归来。洞府中备有你爱吃的清心莲子羹，记得趁热喝。勿念。灵霄留。”

我将玉简轻轻放在洞府门口的石台上，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石门，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里面那人的睡颜。

“等我回来。”我轻声说，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转身的刹那，我的眼角余光瞥见石台下方的青苔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那是什么？苏云的洞府向来由我亲自打理，一尘不染，不该有杂物。

我心生疑惑，俯身拨开青苔。一枚小小的、黑色的鳞片静静地躺在那里。鳞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上面却有暗红色的、如同火焰燃烧般的纹路。

我将它捡了起来，指尖传来的，不是玉石的温润，也不是金属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灼热与不祥的奇异触感。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种鳞片……我见过。

五百年前，在幽冥血海，那些高等魔族的身上，就覆盖着这种蕴含着精纯魔气的“幽炎鳞”。这种鳞片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也是身份的象征。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苏云的洞府之外？

一个荒谬到让我道心震颤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不可能。

苏云是我亲手救回来的，是我一手教导大的。他灵根纯净，心性善良，连杀一只兔子都会难过半天，怎么可能与魔族有染？

或许……或许是哪个魔物潜入昆仑，不小心遗落的？对，一定是这样。昆仑虽有护山大阵，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枚鳞片在我掌心，仿佛一块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发颤。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座洞府，那曾是我心中最温暖的港湾，此刻却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将鳞片收起，而是将它重新放回了原处，用青苔掩盖好。我甚至抹去了自己刚刚来过的痕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出于剑修的直觉，或许是内心深处那个疯狂的念头，逼迫着我想要去求证。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隐匿了身形，藏在了不远处的云层之后，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洞府。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等待，从未如此煎熬。我期待着苏云出关，又恐惧着他出关。

终于，洞府的石门发出了“轰隆”的声响，霞光结界彻底消散。

一道清瘦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他穿着我为他准备的月白色长袍，长发如瀑，面容在夕阳的余晖下美得不似凡人。

他看到了石台上的玉简，拿了起来，贴在额头。片刻后，他放下了玉简，脸上露出了一丝我熟悉的、带着些许失落和担忧的神情。

“灵霄……”他轻声呢喃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眷恋。

看到这一幕，我几乎要嘲笑自己的多疑。看，他还是我的苏云，他会为我的离开而担忧，他心里念着的，全是我。那枚鳞片，一定只是个意外。

我松了口气，正准备现身。

可就在这时，苏云的下一个动作，却让我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冻结。

只见他低下头，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我从未见过的、带着一丝嘲弄与冰冷的笑意。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枚留声玉简，轻轻地、毫不留恋地——

捏成了齑粉。

粉末从他指间滑落，随风而散。

然后，他弯下腰，从我刚刚发现的那个位置，精准地拨开青苔，将那枚黑色的鳞片捡了起来。他将鳞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眼神瞬间变得幽深、狠戾，充满了与他那张温润脸庞截然不符的暴虐与威严。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云层，精准地落在了我藏身的方向，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越扩越大。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出了三个字。

“等我哦。”

那一瞬间，我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青城派灭门的情报，那块黑色的幽炎鳞，还有眼前这个我爱了三百年，却又陌生到让我恐惧的男人……所有的线索，汇成了一个我无法呼吸、无法相信、却又血淋淋的真相。

我的道侣，苏云。

他，就是那个一夜之间屠尽青城三千七百口的……

幽炎魔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