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离去后的太初宫,陷入了一种空旷而诡异的寂静。往日里仙气缭绕的殿宇,此刻像是失了主心骨的巨大骨架,风穿过回廊,呜呜作响,平添了几分萧索。
我回到寝殿,遣退了所有侍女。殿内熏着他最喜欢的凝神香,那清冷的气味无孔不入,像是他无处不在的意志,包裹着我,也禁锢着我。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眉眼间写满“柔弱”与“担忧”的女子,缓缓抬手,触碰胸前那枚温润的玉珏。
季渊的灵力,如同一张细密的网,从玉珏中散发出来,笼罩着我。我能感觉到,它在监视着我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丝灵力流转。三百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形的枷锁。我甚至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心跳,伪装自己的情绪,让这张网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完美符合他心中那个“林鸢”的形象。
“夫人,该用早膳了。”贴身侍女玲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定了定神,将所有翻涌的心绪尽数压下,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婉平和的模样。“进来吧。”
玲珑和另一个侍女碧玉端着餐盘走了进来。玲珑年纪小,心思单纯,对季渊的崇拜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她一边为我布菜,一边兴奋地说道:“夫人,您听说了吗?仙尊大人出发前的那番话,现在已经传遍整个仙道盟了!人人都说,有仙尊大人在,魔渊覆灭指日可待!”
我拿起玉箸,夹了一块清蒸的灵鱼,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碧玉比玲珑沉稳些,她看了我一眼,轻轻碰了碰玲珑的胳膊,低声道:“休得多嘴,仙尊大人出征在外,夫人心中担忧,你还说这些。”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玲珑连忙解释,“我是想说,仙尊大人那么厉害,夫人不必太过担心的。”
我终于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无妨。夫君为三界苍生,我身为他的道侣,自当为他骄傲。只是……终究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的语气,我的神情,甚至是我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黯然,都恰到好处。玲珑立刻露出了心疼的神色,而碧玉则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她们都以为我的担忧,是出于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与牵挂。她们看不见,我内心深处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着与往日别无二致的生活。晨起在灵泉边吐纳,午后在书房临摹他最喜欢的上古经文,傍晚则去后山的药圃里,亲自照料那些他用来炼丹的仙草。我做得一丝不苟,仿佛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远方的神明祈祷。
我知道,季渊的眼线遍布太初宫。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详细地记录下来,传递给他。我必须完美,不能有任何破绽。
第五天傍晚,我正在药圃里修剪一株“九转还魂花”的枝叶,面前的空气忽然泛起一阵涟漪,一面水镜凭空出现。
镜中,是季渊的脸。
他依旧穿着那身银白铠甲,背景似乎是一处临时开辟的洞府,石壁上还残留着战斗的痕迹。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清亮。
“鸢儿。”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仿佛经历了连场大战。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玉剪,惊喜又心疼地快步走到水镜前,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冰冷的镜面。“夫君!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我“看”到,他说出那两个字时,情绪的颜色是冰冷的墨黑,带着审视的锐利,根本没有半分温情。他脸上的疲惫,只是灵力模拟出的伪装。
“我没事。”他看着我焦急的模样,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只是有些想你。宫中一切可好?”
“好,一切都好。”我连连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我每日都在为你祈祷。夫君,战事……还顺利吗?”
“魔族比想象中更顽固,但尽在掌握。”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随即话锋一转,“我不在,宫里可还安静?有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你?”
来了。
这才是他联系我的真正目的。他在试探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谙世事的纯然模样。我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地问:“打扰我?没有呀。大家知道夫君出征,都很体谅我,除了玲珑和碧玉,我这几日都没怎么见过旁人。”
我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对了,前日负责看守藏经阁的王执事派人送来几本新拓的古籍,说是我或许会喜欢。夫君,这算是打扰吗?”
我故意提起这件小事,因为它无足轻重,真实发生,更能体现我的“坦诚”。
季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分辨我话中的真伪。我坦然地与他对视,眼中只有纯粹的思念与依赖。我“看”到,他情绪里的那份审视,缓缓褪去了一些。
“王执事有心了。”他淡淡地说,“你喜欢便好。我这边还有军务要处理,不能多说了。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夫君你也要保重!”我急切地叮嘱,眼中噙满了泪水,“我等你回来。”
水镜消失,周围的空气恢复了平静。
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晚风吹得我身体有些发凉。我缓缓蹲下身,抚摸着那株九转还魂花,指尖微微颤抖。
方才短短几句对话,耗费的心神,不亚于一场生死搏杀。
季渊没有起疑,至少暂时没有。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他是一头耐心到极致的猎食者,任何一点异常,都会引起他最终的警觉。
而我寄予厚望的陆云清,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前线不断有战报传回太初宫。仙道盟大军势如破竹,连克魔渊外围数个据点,斩杀魔将无数。每一封捷报,都会在仙道盟内引起一片欢腾。玲珑她们兴奋地将消息告诉我,言语间充满了对季渊的崇拜。
我只是微笑着倾听,心中却越来越沉。
捷报越是辉煌,就意味着那些被季渊视作“异己”的宗门,正一步步滑向深渊。他们斩杀的所谓“魔将”,恐怕有许多,都不过是季渊用魔功催生出的炮灰。真正的大鱼,还在后面。
就在我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第十天,一封与众不同的战报被送到了我面前。
按照惯例,这些战报本该由宫中长老处理,但这一封,却指明要先呈送给我这位“尊夫人”。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送来战报的是一名陌生的执事,他恭敬地将一枚玉简奉上:“禀尊夫人,这是前线传来的加急密报。陆云清少主所率的清虚剑派,在追击一股魔族残部时,误入‘陨星沼泽’,与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仙尊大人已派人前去搜救,但陨星沼泽内魔气诡异,隔绝神识,暂时……还未有结果。”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接过玉简的瞬间,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玲珑和碧玉大惊失色。“失联了?怎么会这样!陆少主可是仙尊大人的左膀右臂啊!”
我没有理会她们,只是将神识探入玉简。里面是季渊用灵力写下的一段话,内容和执事所说大同小异,但语气里,却多了一份“痛心”与“自责”。
“……云清乃我仙道栋梁,此番失陷,皆因我调度疏忽。鸢儿,见字如面。若云清不幸……望你日后代我,多加抚慰清虚剑派上下……”
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派仁德之主的风范。
他这是在提前为陆云清的“牺牲”做铺垫。他算准了,陆云清那样的聪明人,在发现“陷阱”二字后,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想办法脱离大部队,去寻找真相。而季渊,早已在他们必经之路上,布下了真正的杀局——陨星沼泽。
他甚至故意将这份战报先送给我,就是要做给所有人看。看他这个仙尊,是如何看重自己的下属,又是如何信任自己的妻子。
但季渊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件事。
陆云清的“失联”,对我而言,不是噩耗,而是信号!
他成功了!他喝下了那杯茶,在那一炷香的时间里,看到了我的信息,并且果断采取了行动。他没有当场揭发,而是选择了“误入”陨星沼泽。这意味着他不仅相信了我,还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也为我,争取时间。
陨星沼泽隔绝神识,这意味着季渊也暂时失去了对他的掌控。他在沼泽里,是自由的。
我的心脏,在这一刻,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压抑了十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希望。
我必须做些什么,我不能只在这里干等。
我收起玉简,脸上露出悲痛万分的神情,泪水无声地滑落。“怎么会这样……陆少主他……他那么好的人……”
我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玲珑和碧玉连忙上前安慰我。
我推开她们,跌跌撞撞地向殿外走去。“不,我不信……我要去夫君的书房,我要去看看,看看他留下的战前部署图,一定……一定还有办法救陆少主的!”
这是一个冲动、不理智,却又完全符合一个“爱屋及乌”的、天真善良的女主人的行为。
玲珑她们大惊,连忙跟上:“夫人,不可啊!仙尊的书房有禁制,除了仙尊本人,谁也进不去的!”
“让开!”我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坚决,“夫君说过,太初宫内,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这句话,半真半假。季渊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但那只是情人间的蜜语,当不得真。可在此刻,却成了我最好的借口。
我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季渊的书房前。这里是整个太初宫的禁地,两扇厚重的白玉石门紧闭,上面流转着肉眼可见的强大禁制法阵。
守门的护卫拦住了我,神情为难:“尊夫人,请恕我等不能放您进去。没有仙尊手令……”
“夫君将护身灵珏给了我,这便是手令!”我举起胸前的玉佩,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们,“如今陆少主生死未卜,夫君在前线分身乏术,我只是想进去找找线索,为夫君分忧!难道你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仙道栋梁陨落,让我夫君回来后,痛心疾首吗?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吗?!”
我声色俱厉,一番话将个人行为上升到了整个战局的高度。护卫们面面相觑,一时竟被我镇住了。
我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径直走向那扇石门。我知道,仅凭这番话和一枚玉佩,还不足以打开季渊亲自设下的禁制。
但我有我的方法。
三百年来,我无数次在门外等候季渊。我见过他上万次开启这扇门。他每次都会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轻轻触碰门上左侧第三道云纹。那动作快得几乎无法察觉,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习惯。
只有我知道,那不是。
我的天赋,让我能“看”到那枚云纹在被触碰的瞬间,会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属于季渊本源的魔气,注入其中。那才是打开这道门真正的“钥匙”之一。而另一个钥匙,就是他给我的这枚玉佩。这道禁制,是仙魔同修的双重禁制。
我走到门前,抬起颤抖的手,学着他的样子,将戴着玉佩的左手按在门上,同时,用右手食指,点向那第三道云纹。
我的体内没有魔气,但我有从他身上沾染了三百年的、属于他的气息。我将一丝神识,模仿着他那丝魔气的运转方式,注入指尖。
嗡——
一声轻响,白玉石门上的法阵光芒流转,随即缓缓向内打开。
护卫们和侍女们都惊呆了。
我没有回头,提着裙摆,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石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书房内一片黑暗,但随即,墙壁上的夜明珠自动亮起,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这里,就是季渊真正的核心。
我环顾四周。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典籍,桌案上是他批阅过的公文,一切都整齐划一,透着一股冰冷的秩序感。
但我知道,他最重要的东西,绝不会摆在明面上。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房正中,那一方由整块“万载寒玉”雕琢而成的巨大沙盘上。沙盘上,是整个修真界的地形缩影,山川河流,栩栩如生。
我走到沙盘前,深吸一口气。
我的计划,从这里,才真正开始。我不仅要救陆云清,我还要找到季渊的死穴。
我闭上眼睛,将我的天赋催动到极致。不再去看那些流于表面的情绪颜色,而是去感知,去“看”这间屋子里,残留的、最浓郁、最黑暗的力量源头。
很快,我找到了。
那股力量,并非来自任何一个书架,或是桌案,而是来自这方沙盘之下。
我伸出手,灵力运转,缓缓按在沙盘边缘一处不起眼的雕花上。按照我三百年来对他布阵习惯的揣摩,这里,应该有一个暗格。
果然,随着我的灵力注入,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沙盘正下方,一块玉石地砖,无声地滑开了。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一股精纯到令人心悸的魔气,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洞口内,静静地躺着一个黑色的、巴掌大小的罗盘。罗盘的指针,并非指向南北,而是在微微颤动着,指向西南方。
那里,正是魔渊的方向。
而在罗盘旁边,还放着一本用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册子。我拿起册子,翻开第一页。
上面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个用血色朱砂画下的名字。
陆云清的师尊,赫然在列。
而在这些名字后面,还跟着一长串新的名单。清虚剑派、天衍宗、百花谷……此次出征的所有“异己”宗门的掌门和精英弟子的名字,都在上面。
他们的名字旁边,都用更小的字,标注着一个日期。
正是今日。
我明白了,今天,就是季渊计划中,他们全军覆没的日子。
我握着那本名册,手在抖,身体也在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
我找到了。
季渊,你的剧本,从此刻起,该由我来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