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妈妈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你胡说什么!”我厉声呵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燕窝碗,重重地顿在桌上,温热的汤汁溅出,烫得我手背发红。可我感觉不到疼,我所有的感官,都凝固在她那句“有七分相似”上。
“妈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的声音发着抖,既是愤怒,也是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一个是毒害主子的‘白霜散’,一个是景王殿下亲赐的‘安神丸’,怎么可能相似!你闻错了吧!定是你闻错了!”
我像是要说服她,更像是要催眠自己。我拿起那粒药丸,凑到自己鼻尖下,用力地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草木与矿石的奇异香气钻入鼻腔。这味道很陌生,也很独特。
可那天……那天王妈妈呈上来的“白霜散”,我根本没有闻过。我当时满心都是抓住内奸的快意和对阿晴的憎恶,我甚至没有正眼看过那个纸包。
我所有的判断,都基于府医的那句“油尽灯枯”。
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坠入一个无底的、冰冷的深渊。
“老奴……老奴的鼻子自小就比旁人灵敏些,这味道……老奴绝不会记错。”赵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奴知道这话大逆不道,可事关您的性命,老奴不敢不言啊!您想想,阿晴姑娘被拖走前,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她喊‘不能嫁给景王’,她喊‘真正的毒是……’”
“住口!”我尖叫着打断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阿晴最后那双绝望、凄厉、流着血泪的眼睛,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她的话,当时听来是疯狗乱咬,是垂死挣扎。
可现在,与赵妈妈的话两相印证,却像是一道道催命的符咒,贴满了我的心墙。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弈轩他……他是那么温柔,那么爱我。他今日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真切。他为我求药,是为了我的身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对,误会!
“或许……或许是府医弄错了!”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说,“是府医!他验错了那‘白霜散’,那根本就不是毒药!阿晴她……”
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府里的张府医,是母亲的陪嫁大夫,跟了林家几十年,忠心耿耿,医术高明,他绝不可能弄错。
那么,错的到底是谁?
是忠心耿耿的府医?是跟了我八年的阿晴?是照顾我长大的乳母?
还是……我那光风霁月、即将与我成婚的未婚夫?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我遍体生寒。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妈妈,又看了看桌上那粒深褐色的药丸,心中一片混乱。
“起来吧。”我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
我将那粒药丸重新放回白玉瓶中,盖上瓶塞。那个曾经让我觉得无比珍贵的瓶子,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指尖发痛。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不敢吃那粒“安神丸”,也不敢声张。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从明亮到黯淡,再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脑海里,无数的画面在交替闪现。
是赵弈轩为我披上披风时,温柔的叮嘱。
是林婉儿弱不禁风地咳嗽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疼惜。
是阿晴跪在地上,决绝地说“这药……真的是为你好”时的眼神。
是她被拖走时,那句没能说完的“真正的毒是……”。
这些画面,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我越想理清,就越是混乱,越是心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阿晴往我的药里放“白霜散”,她说,是为了我好。
赵弈轩送我“安神丸”,也说,是为了我好。
而这两种东西,闻起来,有七分相似。
一个巨大的、荒谬的、却又带着致命逻辑的猜测,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不。我不能自己吓自己。
我需要证据。
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能告诉我真相的证据。
天一亮,我便叫来了赵妈妈。她见我一夜未睡,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吓了一跳。
“**……”
“妈妈,”我打断她,从梳妆台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她手里,“你即刻换上粗布衣裳,从后门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我将那个白玉瓶,和用手帕小心包好的一点“白霜散”粉末——那是我前几日特意留下的样本——一同交给了她。
“去城西的‘回春堂’,找一个姓刘的老大夫。就说是我外祖母家的远房亲戚,得了怪病,让他帮忙瞧瞧这两样东西。记住,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声张,立刻回来告诉我。”
刘大夫是我外祖母生前的挚友,医术精湛,为人更是正直可靠。外祖母过世后,他便辞了太医院的差事,自己开了个小医馆,不问世事。找他,最是稳妥。
赵妈妈知道事关重大,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东西贴身藏好,便匆匆离去了。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的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打发了春桃,说自己身子不适,要静养,谁也不见。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手脚冰凉,心乱如麻。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一定是赵妈妈弄错了。景王殿下怎么可能害我?他没有理由。我们林家是他的臂助,我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害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一定是阿晴,是林婉儿!她们故意设下这个局,就是要离间我和殿下的关系!那个“白霜散”,或许就是她们仿照“安神丸”的气味做的,为的就是今天!
对,一定是这样!
可这个念头,并不能让我感到丝毫的安心。因为我无法解释,阿晴为何要喊出那句“不能嫁给景王”。
如果她真的是林婉儿的人,她应该巴不得我嫁过去,然后被慢慢毒害才对。
除非……
除非她不是林婉儿的人。
除非她做的一切,真的是为了我好。
这个想法让我如遭雷击。
如果她是真的为我好,那我……我把她送去了哪里?
春仙楼。
京城最低等、最肮脏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能像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一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等待着赵妈妈带回最后的判决。
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赵妈妈回来了。
她是从后门悄悄溜回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巨大的悲哀。
她一进门,就反锁上房门,然后“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老奴……老奴问清楚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颤抖地问:“刘大夫……怎么说?”
赵妈妈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刘大夫说……这两样东西,是同一种药。”
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断了。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多宝格上,上面的瓷器摆件哗啦啦地掉了一地,摔得粉碎。
“同一种药……”我喃喃自语,仿佛听不懂这四个字的含义。
“是。”赵妈妈哭着说,“刘大夫说,此药……名为‘软筋散’,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它不会立刻要人的性命,而是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人的筋骨,损伤人的心脉。服用之人,初期会感到四肢无力,精神不济,时日一长,便会变得体弱多病,百病缠身,瞧着……瞧着就跟天生的病秧子一般无二。最后,油尽灯枯而死。”
天生的……病秧子……
油尽灯枯……
这几个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林婉儿那张苍白、病弱、终日咳嗽的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赵弈轩他不是要杀我,他是要把我,变成另一个林婉儿!
一个柔弱的、无害的、只能依附于他、任他掌控的病美人!一个可以让他随时展现他那可笑的怜悯与仁慈的玩物!
怪不得,怪不得他每次看林婉儿的眼神都那般怜惜。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我林梦幽这个鲜活的、骄傲的个体,他喜欢的,只是“病弱美人”这个形象!
而我,太健康了,太有主见了,太碍眼了。
所以,他要毁了我。
用最温柔、最不易察觉的方式,将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变成他想要的样子。
“那……那阿晴……”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阿晴给我的药……也是这个?”
“是!”赵妈妈泣不成声,“刘大夫说,这药里,还掺了另一味极罕见的解毒草药!他说,这两种药性相冲,若是单独服用‘软筋散’,是毒。可若是将这粉末撒入每日煎服的汤药中,借助其他药材的中和,反而能以毒攻毒,慢慢清除体内积压的……旧毒!”
旧毒!
我的身体,早已中毒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阿晴不是要害我。她是要救我!
她发现了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中了赵弈轩的慢性毒药,所以她才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想要为我解毒!
可她不能明说。因为下毒的人,是尊贵的景王殿下。她一个卑微的丫鬟,人微言轻,说出来谁会信?只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
所以她只能用这种笨拙的、会被人误会的方式,偷偷地救我!
她被我抓住时,百口莫辩。她不能供出景王,那会连累整个林家。她只能一遍遍地说,她是为了我好。
可我,被嫉妒和偏见蒙蔽了双眼的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踢她,骂她,用最恶毒的言语羞辱她。
我亲手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把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想要救我的人,送进了人间地狱!
“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在我华美的衣裙上,像一朵朵绝望的、盛开的红梅。
悔恨。
无边无际的悔恨,像潮水一般,将我彻底淹没。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亲手折断了我的护身符,打碎了我的救命稻草。
阿晴……
我的阿晴……
我瘫倒在地,抓着赵妈妈的衣袖,指甲深深地陷进她的皮肉里。
“妈妈……去找她……快!派人去春仙楼!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她给我赎回来!快去!!”
我必须找到她。
我必须当面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我必须,把她从那个地狱里,拉出来!
赵妈妈连滚带爬地去了。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任由那些破碎的瓷片硌着我的膝盖,尖锐的疼痛仿佛能让我心中那滔天的悔恨减轻一分一毫。
我的脑子乱成一锅沸粥,无数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带着嘲讽的意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我想起,自我与景王定亲这两年来,我的身体确实是每况愈下。起初只是偶尔的风寒,后来便时常感到乏力、嗜睡。母亲请了无数大夫,都只说是思虑过重、气血两亏,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却总不见好。
我想起,景王每次来看我,都会带些“宫中特制”的糕点、茶饼。他看着我吃下,眼中总是带着满足的笑意。我以为那是爱意,现在想来,那分明是看着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的得意。
我还想起林婉儿。她那副病了十几年的身子,竟能熬到今日。原来,她中的,也是这种“软筋散”。是谁下的手?是她的生母柳姨娘为了固宠争斗的牺牲品,还是……另有其人?
最让我心如刀割的,是关于阿晴的记忆。
我记得,有一回我感染风寒,久咳不止,她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张偏方,每日用冰糖炖雪梨给我吃。我嫌甜腻,只吃了一口便推开,还责骂她不该用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她默默地端走,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将那碗冷掉的雪梨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记得,去年冬天,京中大雪,我贪看雪景,在外面站久了,双腿冻得没了知觉。是她,将我的脚捂在她怀里,用她单薄的体温,一点一点地为我暖回来。我当时还嫌弃地抽回脚,骂她不知规矩。
我还记得,那支被我扔掉的木簪。她贴身戴了五年。那上面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幽兰,是我的名字。
她不是林婉儿的人。
她是我的人。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