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呀!"
沈将离被这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但一贯的沉稳使他面上波澜不惊,唯一的动作便是缓缓地睁开了眼。
便看到与自己差不多大的一个少年笑眯眯得趴在窗档上正看着自己,
那少年笑得很张扬,头上挽一髻,两个酒窝挂在嘴角显得越发俊俏,虎牙洁白如帛,衬得他意气风发,很是灵动。
沈将离掩去了眼中的悲痛,对那少年露出少有的淡淡微笑:
“敢问公子贵名?”
少年摆了摆手:“在下免贵无姓,末公子赐名时九。”
看着时九对自己抱拳,沈将离很想回之以礼,但他做不到……
“你是末公子的下属吧?”沈将离问。
”公子好眼力!”时九夸赞道。
沈将离:“是你刚自己说的……”
是时九以在下自称,且说由莫负卿赐名,不是他的的人又会是谁的?
时九挠着头又笑了一会儿说道:"末公子让在下照顾沈公子的生活起居,沈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这说的每句话都带感叹句的少年实在热情得厉害,不像他家那位三言两语间便叫人看出是个喜怒异常,阴晴不定的人,时九跟着这样的家伙真是遭老罪了。
沈将离:“那他人呢?”真的都被我气跑啦?
后半句话沈将离当然不会说,因为不管是不是被自己气跑的,他都不会拉下面子去问。
时九道:“公子回去取东西了,说明天再来看沈公子”
“‘回去’?去哪儿?这里不是你们的住所?”沈将离捕捉关键词决不含糊。
时九道:"当然———是。”他拐了个弯,所以这话听起来可信度并不高。
沈将离:“……”
从醒来到现在不过短短一刻钟,沈将离竟无言以对了数次,这对主仆的言行还真是令人捉摸不清。
“此地乃铜洛皇城北边的缘凉北地沈公子知道吗?”
“自然。”
“而此处乃是缘凉北地竹林里供路人小憩的竹堂,属我们末府,由末公子修建,虽属我们的东西,却并非居所,我们公子所回之地便是真正的末府啦.”时九托腮笑着解释对沈将离道。
沈将离点了点头,也并未细究是哪个莫府,毕竟万疆建国千年有余,各大氏族如过江之鲫,他们的分支更是多之又多,有同音但不同字的大家分族,亦有改姓的分支,想必缘凉北地莫姓家族的本家也不少,磨府、末府,墨府,没府……数不胜数,但却与本家莫府疏远了几百年,虽被划为同族,但已然联系不大。
“你为何不进来?”沈海离问,“竹林里阴,你在外面恐受不住一直吹着。”
时九左右看了看道:“公子的下属还躺在另一间竹舍,他伤得没你重,但却未醒,我得先去看着他。”
易则!
沈将离的下属!易则!
自己怎么把他忘了!!!
他与自己奋战了几个时辰浑身都是刀剑伤口怎么可能没自己严重?
"易则?他怎么样?!”沈将离焦急地问道。
”他叫易则啊…很好啊,伤口我都已经给他处理好了他现在还睡着,伤势虽重,但性命无忧,公子大可放心!”
“那便好…"沈将离长呼了一口气,庆幸他从小伙伴安然无恙。
易则是皇后的贴身侍女与朝廷暗卫的儿子,与沈将离在襁褓时就认识了。
侍女与皇后交好,当初两人同时怀胎便约定:若同为女孩,则结为姐妹;若同为男孩,便义结金兰;若是男一女方便定婚亲,这样既显出两位母亲主仆情深又为两个孩子寻了个伴。
之后,两个孩于出生,均为男婴,于是两人便被自个儿娘亲按着脑袋拜了把子。
于是,沈将离和易则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情同手足,相伴成长,两人年岁相同但身份有别,皇后为了能将易则留在他母亲身边,便让他做了沈将离的侍卫,平日跟着沈将离,两人当主仆,遇险时两人并肩做兄弟。
可三年前皇后仙逝,而则的母亲虽为侍女但性子刚烈,平日里**寻常宫女的裙袍,只着一身深红的戎装,以侍女之名,行保护之事,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年前殉了主,留下了丈夫易潜锋和她的儿子易则。
两个孩子从此没了母后与阿娘,更加同心一体,一个辅朝堂之事,一个担暗卫之责,宫廷无人不知他二人少年有为,声气相投,亲如手足,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也被人们作为一段佳话广为流传……
“对啦沈公子,你身上的伤都是末公子给你包扎的,当时你的中衣上都是血污与破洞根本不能再穿了,在下看着都心惊肉跳,饶是末公子见多了血肉横飞,给你外理伤口也是神色凝重得厉害,手都是抖的。“时九进来,为他喝了莫负卿留在桌子上的小米粥,坐在莫负卿刚刚坐的位置上同沈将离聊天,把要去看易则忘到了九霄云外。
沈将离:"那我现在穿这件中衣......"
“没错是我们公子哒!沈公子好生聪明!”
沈将离皱了皱眉———他不是嫌恶,而是不习惯,他从小就不习惯,而且也没穿过别人的衣服,更别说这种贴身衣服了,如今套在他身上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衣物,他怎么看怎么不自在,可又没办法,他总不能裸着出去。么不自在,可又没办法。他总不能裸着出去。
“那他必是回去取衣服了。”沈将离示意时九把自己拉起来,
“可能……唉!沈公子你的衣服也被他拿去清洗了,明天也能拿过来。”时九道
沈将离几乎是瞬间就自己坐起来了看着他道:“不能——嘶——不行!”
时九吓了一跳:“为…为何?”
当然不能被他拿走啊!衣服里有沈将离的腰牌、通行令以及五分之一的虎符,若被人拿了,必定能猜出他的身份!
先说腰牌:正面刻着”万疆”的描金正楷,背面刻着"沈”字的朱红黑体。
再说通行令:正面写着“万昭殿特启”,背面写着“三皇子殿下沈将离”。
最后说最最最重要的一一虎符
虎符乃军令,得之调天下精兵,四大氏家与帝王各有五分之一,必要对五家集议、五块虎符拼成一个整体,便可使五军齐聚,天下震荡!
可见有了虎符便有了兵权:,沈将离乃万寿帝四个儿女中唯一的武将,实力了得,身手不凡,弱冠之年万寿帝亲自把象征最高调兵权——一百万宫廷军的虎头符交给他作为加冠礼,从此皇宫士卒任他调度,随他掌控。
其余还有两前足,两后足,一身躯,一虎尾,分别在代川西府长子沙奇洛、缘凉北地宗主莫长令、晋州南城宗主南宫询政、岐阳东郡长女程婉阳手中。
少一部件调动不动一兵一卒,多一部件乃伤制之罪,天下问责!
但是!现在!如今!此时此刻!
所有能证明自已身份的东西全在莫负卿手中,沈将离是何等身份、姓甚名谁、门府何乃、家住何方都会查清楚,到时候皇帝问责说自己私通对家,那该如何是好?
说自己有了叛乱之心那该如何解释?而且万一虎符被人拿去仿制……
父王会废了自己的少将军的身份然后,然后随了皇贵妃一直想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愿望?
再或者说,被挂到城门上示众,受千夫所指……
万万不可啊!
对于万昭殿下沈将离来说,他可以被千刀万剐,万人践踏,但绝不能被人指指点点。
命可以不要,但节绝不能丢!
他虽不是封建顽固之人,但对于名节,他看的比命重要。
“公子?公子?”时九在沈将离面前摆手大叫却得不到回应。
沈将离失焦的瞳孔重聚,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肩膀上的伤如何,白着脸去抓时九的胳膊,语无伦次道:“我里面有很多东西,我——你——他——”
他说又不能明说,不明说又怕时九不懂,所以,饶是干脆镇定如沈将离此时也乱了阵脚,再也不能以冷静自持,他一会指自己,一会儿指时九,一会指着虚无的、代表莫负卿离去的某个方向。
时九被他晃得有些凌乱:“公子说的额额额——可是额……那一堆小牌?”
闻言,沈将离不再摇他,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道”还未出口就听时九说:“就在公子枕下,我们公子知道那是沈公子的私密物品,特地收好并放好了。”
沈将军离便不顾后腰传来“咔吧”一声,猛地去身后枕下翻,果然翻到一个绣着鸢尾花的布包,打开来,腰牌,通行令还有最重要的——虎头符,一个不少,还有一些杂七八的零碎全都好好放在布包里。
“末公子可一眼没看。”时九特意强调,“而且我也不知那些是什么。”
“当真—眼未看?”沈疑半信半疑。
“那是!”时九胸有成竹。
“为何?”沈将离步步紧逼。
“因为我们公子不识字啊,看了也看不懂。"时九拍着桌案笑道。
沈将离:...........
文盲吗?大字不识一个?还末公子?还生气了?还走了?
这人有病吧?
“那他会怎么知道我姓沈?"
时九笑道:"公子是不是忘了?昨日我们二人救你时,你在莫公子怀里说的。"
沈将离睁大眼睛:"我?怀中?我不是被你们抬回来的吗?"怎会在他的怀里!
“是——也不是,我们原本是要这么做的,但公子你瘦得厉害,我们公子怕硬木板硌到你,而且你的背上的剑伤没有十条也有九条,压不得,所以我们公子就打横抱起你回来了,至于易则……我一路又扛又拖回到这里实属不易,公子说我平日练得少,连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架不起来,我当时就想说了,沈公子和易则体型重量差了不只一点,哪有什么可比性!"时九自顾自信开始滔滔不绝,手舞足蹈。
听他说这么说,沈将离便明白自己可能是恍惚间听到末家主仆二人要抬他们回来,然而迷迷糊糊的听不真切,自己又痛晕过去,所以后来是背走是抱,是拖是拽都无从考究……
怀里……
一大男人抱着另一个大男人……………
这怎么想怎么奇怪啊!
沈将离搓了搓发烫的脸,故作镇定道:“但是你家末公子确实比你壮实。”
时九不笑了,那两个酒窝也不笑了,两颗虎牙也不笑了,他唉声叹气道:“沈公子啊……”
沈将离看着他颓然的样子,与之前那个笑的明媚的少年截然不同,竟也被逗得嘴角卷起:“抱歉时九哈哈哈。”
时九:“……无妨,公子歇着,我去练练,啊,不是我去看看易则。”
沈将离点点头:“好,不送。”想送也送不了啊。
时九蔫蔫的走了,沈将离又清点了一番自己的零碎,便睡下。
缘凉北地,莫王府内。
莫负卿身着墨色竹绣长袍,脚踏皂面素底云靴,头挽青色发带,腰悬银柄长剑,立于王府主殿中央,面对着交椅上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抱拳躬身恭敬道:
“父亲,三皇子沈将离已被儿子救下,正安置在北地竹林里的竹堂内。”
莫长令点了点头,满意道:“我儿做的不错,即已救下,便让他多养些日子,等他好些了,我自有安排。”他捋着长须,虽是在夸莫负卿,但脸却是对着周围宾客。
莫长令虽年过半百,但久经沙场风雨不惧,按照他的要求,万寿帝已经好几年没有为他安排战事了,所以,莫长令虽为朝廷重臣,但现在一心当着王府的宗主,他坐在漆黑的交椅上,端的是威风凛凛,盛气逼人,颇有气势。
“令郎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是啊,末府有此子必长盛不衰啊!”
听着周围人的阿谀之词,莫负卿抬眼,眼中没有在竹堂那般的不羁与玩世不恭。他放下手,已是一身戾气,身形修长,肩宽腰细,生的极英俊,和莫长令一样的杀气横生,尤其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运筹帷幄之感——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儿!
莫庭,字负卿,万疆国缘凉北地莫氏宗主莫长令的长子,时年二十二岁,七年前行过加冠礼,莫长令挥手赐予他万寿帝的虎足调兵符其中一只,可调三十万雄军,虽然只能在其余四家拼齐时方可生效,但可以说是父亲对儿子最高的信任了,在寻常百姓家,这便相当于你成年时你爹送了你自家大院的钥匙,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家归你了啊。
在有权有势的世家大族,得了皇帝的虎符,就相当于你有了你爹一半的兵力。
莫负卿抱拳对周围人道一声惭愧,又转向莫长令:“父亲,沈将离乃当朝三皇子,与我等政见有异,你我本不该救他,不知父亲为何要派我前去。”
莫长令看了一眼四周的宾客与同僚,缓缓道:“为父与你各位叔伯们不满皇帝的政令,但也做不出什么逾矩之事,动摇不了皇帝,可他儿子在我们手中便不怕他过度与咱们唱反调,沈将离作为一个把柄,咱们得看好了,必要时——”
一语未必,只听门口传来一个昆山玉碎般的声音:
“父亲和兄长想得竟这般下流吗?”
众人闻此声俱惊,纷纷向门外看去,这一看便都冷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