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叫林媛,我叫李媛。这名字是我爸李涛定的。据说我出生那天,他正在和别人打麻将,
医院打电话报喜,说生了个闺女,他眼皮都没抬,对着手机嚷:“媛媛生的?还是个女的。
那就叫张媛呗!别烦我!”他甚至懒得起名字,“怎么输了,真晦气。来来来,再来一把。
”于是我就成了张媛。和我妈共用同一个字,像共用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省事,
且毫不走心。1倾斜的爱爱和关注,自然也是省了的。它们像稀有的矿藏,
全部倾斜给了我弟弟李子豪。他的名字是请隔壁单元略通文墨的老王头取的,花了二斤鸡蛋,
金贵得很。子豪,光宗耀祖,豪气干云。我们家住在城市东北角,
一片庞大而陈旧的工厂家属区。那里红砖楼破败,楼道里堆满杂物,
永远弥漫着一股油烟和尿骚混合的气味。窗外不远处,是这几年新起的商业中心,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里与工厂家属院,有着明显的界限。我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屋子这六十平米,我被父亲李涛的暴躁、母亲的沉默、弟弟的骄横填满,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李涛是这片区有名的混混。原先在厂里开货车,后来厂子效益不好,
他买断工龄,拿了点钱,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钱输光了,或者在外面受了气,
酒就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线。他的拳头是不讲道理的,像夏天的雷阵雨,
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砸下来。理由可能是我端菜时洒了几滴汤,
可能是母亲买菜晚回了十分钟,也可能只是他看我们“娘俩那副死样子”不顺眼。
2风暴中的庇护“赔钱货!”“丧门星!”这些词是我童年里最熟悉的背景音,
夹杂着拳头捶在肉体上的闷响,和母亲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呜咽。
她总是试图护着我。用她那副干瘦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身板挡在我前面,承受大部分的风暴。
李涛打红了眼,有时会连她一起揍。她从不还手,只是蜷缩着,像暴风雨里一棵柔弱的草。
等风暴过去,她会默默爬起来,收拾满地狼藉,然后走进我的小隔间,撩开我的头发,
检查我身上的伤。她很少哭,只是眼睛空洞得吓人,手指冰凉,一遍遍摩挲我的额头,
低声说:“没事,媛媛,没事。”弟弟李子豪完美继承了李涛的基因。才十岁出头,
就已经学会用鼻孔看人,对我这个姐姐呼来喝去。他的玩具、零食,
我必须双手奉上;我的东西,只要他看上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抢走。我要是反抗,
他会直接上嘴咬,或者抓起手边任何东西砸过来,然后嚎叫着去向李涛告状,
换来我又一顿责打。“男孩嘛,皮一点正常!以后是顶门立户、光宗耀祖的!
”李涛总是这么说。光宗耀祖?我看着祖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这个家,像一个牢笼。
而我妈是笼窗外里唯一一丝微弱的阳光。3破釜沉舟的夜她是不一样的。
她会在我被罚饿肚子时,偷偷塞给我一个温热的馒头;会在李涛骂我“念书有屁用”时,
低着头,手指却用力掐着衣角,小声但清晰地说:“老师夸媛媛聪明,
是读书的料”;她会把阳台那盆没人管的白掌养得郁郁葱葱,告诉我:“你看,再难,
总能活出个样子。”是啊,她像那盆白掌,再难,总能活出个样子。七岁那年,
我小学一年级。期末考,我拿回一张双百的卷子。李涛那天又输了钱,看见卷子,
直接撕得粉碎,砸在我脸上。“考一百分能当饭吃?老子没文化,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女的迟早是别人家的,念书就是浪费钱!”碎片像雪片,落在我头上、肩上。我没哭,
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那天晚上,我爬到她床上,
钻进她带着淡淡皂角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药油味的怀里。窗外是邻居家电视的声音,
热闹而遥远。我拽着她的衣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我说,“你带我走。我们走,
行不行?去哪都行。”她身体僵了一下。黑暗中,我听见她呼吸变得又急又重。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以为她又会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沉默拒绝。但这一次,她没有。
4逃离的黎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手臂环过来,更紧地抱住我。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我额头上。好。”她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一夜,我睁着眼,听着李涛在隔壁的鼾声,心跳得像擂鼓。
天蒙蒙亮,她就摇醒了我。我们像两个蹩脚的特工,屏着呼吸,踮着脚尖。
她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装了几件我们的旧衣服,
还有那盆白掌上摘下的一片叶子,用纸小心翼翼包好。清晨的街道冷清而空旷。
环卫工人扫着地。我们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去火车站。车厢里空荡荡,
只有几个睡眼惺忪的乘客。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全是冰凉的汗,
目光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火车站像个巨大的、喧嚣的怪兽。人流汹涌,各种气味和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我的感官。
我紧紧跟着她,几乎要小跑才能追上她的步伐。她把我护在身前,
用她那单薄的身体挤开人群,目光在各个售票窗口上焦急地搜寻。
5售票窗前的绝望终于找到一个排队稍短的窗口。她让我站在旁边紧紧抓着栏杆等着,
自己挤进了队伍。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她不时回头看看我,眼神里的慌乱像受惊的鸟。
我踮起脚,看向窗口上方那些闪烁的地名和价格。
北京、上海、广州……那些地理课本上的名字,此刻代表着遥远而未知的世界。后面的数字,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天文数字。越来越近。我听见前面的人报出地名,递过厚厚的钞票,
拿走小小的车票。终于轮到她了。售票员隔着玻璃,不耐烦地问:“去哪?”她张了张嘴,
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却没能说出任何一个地名。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手指在口袋里剧烈地颤抖着,捏着那叠薄薄的、皱巴巴的钱。后来我知道,
那是她攒了将近两年的买菜钱,甚至包括她偶尔偷偷捡废品卖的钱,一共一百七十二块三毛。
窗口里的人催促着:“到底去哪?快点儿!”“什么人啊。”“快点啊,
我们的时间很宝贵的好不好!”后面排队的人也开始抱怨。
6无根的浮萍她的脊背佝偻下去,像被无形的重担猛地压垮了。她猛地低下头,挤出队伍,
踉跄着走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得像铁钳。“妈……”她不说话,拉着我,
几乎是逃离了售票大厅。外面阳光刺眼。她牵着我,在车站广场熙攘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走,
像两片无根的浮萍。广场边上有一排小吃摊,食物的香气飘过来。我饿了,
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她停下来,看了看那些冒着热气的锅,又低头看了看我。
然后她拉我走到一个馄饨摊前,哑着声音:“一碗馄饨。”只要了一碗。
她把我按在小凳子上,自己站在旁边。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白气模糊了她的脸。“吃吧。
”她说。我拿起勺子,舀了一个,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她偏开头,
声音硬邦邦的:“我不饿。快吃。”我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吃。馄饨很香,肉馅饱满。
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碗里,和汤混在一起,又咸又涩。她一直站着,
看着马路对面那些高楼,一动不动。7失败的逃兵等我吃完,她拉起我,
我们又回到了车站大厅。这一次,她买了两张最便宜的、通往市郊一个县城的短途车票。
她或许想着,先去那里,找个活儿干,活下去。我们坐在冰冷的、满是油腻的长椅上,
等着那趟车。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她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机械地拍着我的背,
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古老的摇篮曲。那歌声破碎,却是我听过最悲伤也最温柔的声音。忽然,
她拍着我背的手停住了,身体猛地绷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个穿着制服的车站保安正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目光扫视着人群。
他看见了我们。“你们在干什么!”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
她一把抓起那个小小的帆布包,拽起我,低着头,飞快地朝着与保安相反的方向走,
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我们又一次逃离了火车站,像两个失败的逃兵。身上的钱,
在疯狂地叫嚣着,**着。它们数目太少,声音却太大,足以击碎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8回家的路我们在街上游荡了很久。最后,她带我走进一家小小的招待所,
用四块钱开了一个最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破风扇,空气里有霉味。那三天,
我们几乎没出过房间。她买来一袋馒头,一包榨菜,还有一瓶水。我们就吃这些。
她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或者,
拿出那片白掌的叶子,反复地看。第三天下午,馒头吃完了。
她数了数口袋里剩下的最后几个硬币,沉默了很久。然后她站起来,哑声说:“媛媛,
我们回家。”我没有哭闹,也没有问为什么。七岁的我,仿佛在那一刻瞬间长大了。
我明白了“钱”这个东西,它能买走自由,也能买来拳头和屈辱。它是横在我们母女面前,
是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我们走回家的路,比来时漫长得多。每靠近一步,
空气就好像更沉重一分。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李涛正跷着腿在沙发上看电视,
弟弟在地上玩小汽车。李涛斜眼瞥了我们一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还知道回来?
老子以为你们死外头了!”弟弟抬起头,嘻嘻地笑:“妈,姐,你们要饭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