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去托门神下角,指尖碰到黄玲冰凉的手背,两人同时一缩,又同时伸回去。
“高了。”黄玲说。
“再低半寸。”庄超英答。
他们像二十年前第一次贴春联那样,一个踮脚,一个弯腰,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门神终于服帖,关公怒目,周仓持刀,镇住一整条棉纺小巷。
庄超英退后两步,忽然开口:“那年我写纸条,是怕图南走太远。”
黄玲没看他,只盯着门神:“现在怕的是筱婷。”
“他们不一样。”
“孩子都一样。”黄玲转身,雪落在她睫毛上,“飞得越高,影子越小,最后连喊都听不见。”
庄超英想说什么,巷口又传来汽车喇叭声。
两人同时望去——一辆蓝色中巴停在雪里,车门上贴着红纸:
苏州—广州学生专线。向鹏飞从驾驶座探出头,朝这边挥手:“婶子,筱婷上车啦!”
黄玲点点头,冲筱婷喊:“围巾围好!”
筱婷在车窗里冲她笑,嘴型分明是“晓得哉”。
宋莹坐在旁边,剥橘子,橘络撕得一丝不剩,像要把过去七年所有纠缠都扯断。
中巴缓缓启动,雪被轮胎碾成黑泥。
黄玲忽然追了两步,又停下。
庄超英从后面扶住她肩膀,两人站在雪里,像两尊被冻住的门神。
直到车尾那串红灯笼拐出巷口,黄玲才低声道:“明年贴门神,得少一个人了。”
庄超英没接话,只把口袋里的钢笔掏出来,递给她:“墨太稠,你替我调调。”
黄玲接过笔,拧开笔帽,笔尖在雪里一点,黑墨晕开一小片,像极小的夜。
她忽然笑了:“明年贴门神,我写横批。”
“写什么?”
“巷底有光。”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一层盐。
远处,棉纺厂旧烟囱冒着白烟,笔直地戳进灰天,像一根迟迟不肯熄灭的火柴。
中巴驶出巷口,筱婷把车窗摇下一道缝,冷风卷着雪灌进来。
宋莹把橘子塞给她:“捂捂手。”
筱婷摇头,展开那张旧报纸,指尖摩挲“巷底有光”四个字。
火车汽笛在远处响起,像有人在喊:
“下一站,广州。”
腊月三十凌晨,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停在苏州站,像一条冻僵的蛇,被灯光一照,鳞片闪闪。
筱婷跟着宋莹挤上车厢,人声、煤烟、橘子皮、咸鸭蛋的气味混在一起,烘得车窗蒙一层雾。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硬木椅背上刻着不知哪一年的“早”字,笔画里嵌着黑泥。
宋莹把行李往架子上甩,羽绒服太鼓,卡在铁杆间,她骂一句“活见鬼”,一脚蹬上去,终于塞稳。
坐下后,她从兜里摸出两个橘子。
在膝盖上滚了滚,剥开一个,橘络撕得极慢,像在拆一封旧信。
“吃。”她把半个橘子递到筱婷鼻尖下。
筱婷接过,没吃,先问:“宋阿姨,你以前真逃过票?”
宋莹笑了,眼角挤出三道褶子,像被熨斗烫过。
“逃票算什么?我还扒过煤车。”
她压低声音,“七五年,知青返城,没介绍信,只能夜里爬。
煤堆高啊,爬一步滑半步,到了徐州,脸黑得只剩眼珠子亮。”
她说得轻飘,像在讲别人的事。
筱婷把橘子瓣放进嘴里,凉,酸,牙根发麻。
她想象宋莹年轻时的样子——短发,圆脸,裤子卷到膝盖,手里拎一只人造革提包,
像只母豹子,跳上任何一辆能带她离去的火车。
“后来呢?”
“后来?”宋莹吐出一粒籽,用脚尖碾碎,“后来遇见你林叔叔,
他把我从煤车上拽下来,说:‘姑娘,你这样要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