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不孤,星河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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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里弥漫着大雨将至的潮湿气息。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拐进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条小巷时,细密的雨丝终于飘落下来,冰凉地打在脸上和校服外套上。

“啧!”我暗骂一声,连忙加速蹬车。校门口就在眼前,但雨势似乎有变大的趋势。就在我狼狈地冲进校门,准备冒雨冲向教学楼时,一个清脆带着点熟悉感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

“苏宸夏?”

我猛地刹住脚步,回头。

文馨怡撑着一把透明的小伞,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的香樟树下。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围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

她依旧穿着那身蓝白校服,但外面罩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针织开衫,衬得她越发纤细。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几缕被微风吹拂,轻轻贴在白皙的脸颊。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隔着雨幕望过来,清澈依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真的是你。”她唇角微弯,一个清浅的笑容在雨雾中绽开,像一朵沾着露水的栀子花,“好巧。”

我的心跳瞬间失序,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是…是啊,好巧。”我笨拙地回应,下意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感觉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校服外套的肩膀处已经洇湿了一片深色。

她的目光在我湿漉漉的肩头和略显窘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往前轻盈地走了两步,将那把透明的小伞举高,稳稳地撑到了我们两人的头顶。淡淡的、混合着洗发水清甜和雨后草木气息的馨香瞬间笼罩了我。

“雨好像要下大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像羽毛拂过心尖,“一起走吧?”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雨水敲打伞面的噼啪声,周围同学匆匆跑过的脚步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伞下是一个狭小却异常清晰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喧嚣。她的肩膀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她针织开衫上细腻的纹理,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微暖气息。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脚步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她,亵渎了这份突如其来的、令人眩晕的亲近。

“谢…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只能僵硬地盯着前方湿漉漉的地面。

“不用客气呀。”她语气轻快,带着点俏皮,“昨天在光遇…聊得很开心。”她侧过头看我一眼,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灵动的光,“特别是对歌词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有默契!”

又是“莫名其妙”!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独特的魔力,轻易地化解了我的局促不安。

“嗯…我也很开心。”我鼓起勇气,也侧头看了她一眼,正好撞进她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心跳又是一阵狂飙,连忙移开视线,“你…很喜欢周杰伦?”

“超级喜欢!”

她的声音立刻拔高了一点,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我是他骨灰级歌迷!从《范特西》到《最伟大的作品》,每一首都循环过无数遍!MP3里全是他的歌!可惜…”她语气里的兴奋稍稍回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家里管得严,演唱会都没机会去看过。”

“我也很喜欢他,”我连忙说,试图抓住这个共同话题,“他的歌词…写得特别好。”

“对吧对吧!”她立刻又开心起来,像个找到了同好的孩子,“像诗一样!‘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画面感太强了!而且旋律也超神!”她甚至轻轻哼起了《晴天》的调子,声音清甜悦耳,在雨声的伴奏下格外动听。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因为共撑一把伞,因为周杰伦,变得格外漫长又短暂。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说话时微微侧头带起的发丝拂过空气的微澜,能听到她轻哼时那细微的、令人心颤的鼻音。

自卑的藤蔓依旧缠绕着我,提醒着我与她之间巨大的鸿沟——她谈论的是演唱会门票和**版CD,而我拥有的只是一个按键磨掉了漆的老旧MP3。

但此刻,在这把小小的透明伞下,在这个由雨水和周杰伦构建的临时结界里,那鸿沟似乎被奇异地填平了一点点。

终于走到了高二教学楼和高三教学楼分岔的路口。

“我到了。”她停下脚步,伞依旧稳稳地举在我们头顶。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沾湿了她的鬓角,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平添了几分柔弱的动人。

“啊…好。”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忙从伞下退出来一步,冰凉的雨水立刻打在身上,让我打了个激灵。

“伞你拿着吧。”她突然将伞柄塞进我手里,指尖微凉,轻轻擦过我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回高三楼还有段路呢。”

她说着,不等我反应,已经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转身跑进了高二教学楼的雨檐下,回头朝我挥了挥手,笑容明媚,“别淋湿了!光遇里见!”

她转身的瞬间,米白色开衫的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消失在教学楼的门洞里。

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透明小伞。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音清晰得如同心跳。

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受宠若惊和巨大不真实感的暖流,从握着伞柄的掌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直冲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甜蜜。

她…把伞给了我?她怕我淋湿?

这个认知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直到上课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我才猛地回神,像做贼一样,紧紧攥着那把伞,顶着周围几个路过同学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飞快地冲进了高三教学楼。

一整天,那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透明小伞,都像一个滚烫的秘密,安静地躺在我那个磨损的帆布书包侧袋里。每当手指无意间碰到它,心脏就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

物理课上复杂的力学分析图,化学课上繁复的有机方程式,都变得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播放的,是伞下她哼唱《晴天》时微扬的嘴角,是她塞伞给我时指尖微凉的触感,是她那句带着关切和俏皮的“别淋湿了!光遇里见!”

“喂!宸夏!魂儿真丢了?”午休时,赵磊端着饭盒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压低声音,一脸贼兮兮的笑,“上午…嘿嘿,我可是看见了!高二那朵高岭之花,文大**,给你撑伞了?行啊你小子!深藏不露啊!”他挤眉弄眼,语气里充满了八卦和难以置信。

我的脸瞬间爆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没…没有的事!就是路上碰巧遇到,雨下大了…她…她人好而已!”我语无伦次地辩解,恨不得把脸埋进饭盒里。

“人好?”赵磊嗤笑一声,显然不信,“文馨怡人好?兄弟,你消息太闭塞了!知道有多少人想跟她搭句话都没机会吗?知道她平时对追求者有多冷淡吗?林峰送她进口巧克力,她直接转手给了同桌许薇薇!陈默想跟她讨论物理竞赛题,她礼貌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没时间’就走人了!‘人好’?我看是对你特别好吧?”

赵磊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头那点隐秘的欣喜,也再次将冰冷的现实拉近。是啊,她为什么对我“特别”?因为光遇?因为周杰伦?还是…仅仅因为她的教养和善良,对一个看起来窘迫狼狈的同学施以援手?就像对待路边一只淋湿的小狗?

巨大的自卑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我淹没。我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闷闷地说:“你想多了。可能就是…顺手。”

赵磊看着我骤然低落的情绪,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哥没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差距太大,别陷太深。人家是来借读的,说不定下学期就回上海了。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清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我知道。”我低声应着,扒拉着饭盒里早已冷掉的饭菜,味同嚼蜡。赵磊的话虽然刺耳,却无比真实。那把伞带来的短暂温暖,终究无法融化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山。

下午放学,雨已经停了。天空被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澄澈的蔚蓝。我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拿出那把折叠整齐的透明小伞,犹豫着是该直接去高二(X班)门口还给她,还是…再等等?

就在我踌躇不定时,一个身影从高二教学楼里走了出来。不是文馨怡,而是上午那个扎着马尾辫、长相明艳大方的女生——许薇薇。她似乎一眼就看到了我,以及我手里显眼的伞,眼睛一亮,径直走了过来。

“嘿!苏宸夏是吧?”许薇薇性格显然很外向,声音清脆,带着自来熟的热情,“找我们家馨怡?”

“啊…是,也不是…”我有些局促,连忙把伞递过去,“这个…是文馨怡的伞,上午借给我的,麻烦你…帮我还给她,谢谢她。”

“哦~这把伞啊!”许薇薇接过伞,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点狡黠的笑容,“馨怡特意跟我说了,要是碰到你来还伞,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

不是伞,而是一个方方正正、包装得很精致的硬纸盒。盒子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烫金的法文花体字,虽然不认识,但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这是什么?”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这个发展。

“谢礼呀!”许薇薇笑眯眯地说,把盒子塞到我手里,“馨怡说,谢谢你在咖啡馆帮她解了围!还说…你眼光不错!”她朝我眨眨眼,眼神里充满了促狭和好奇。

解围?咖啡馆?眼光不错?我彻底懵了。在咖啡馆那次…明明是我唐突地搭讪她啊!

“等等…解什么围?我…”我试图解释。

“哎呀,具体我也不清楚啦!”

许薇薇摆摆手,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反正她说要谢你,你就收着呗!是‘云屿’新出的**款抹茶千层!馨怡可喜欢吃了,特意给你留的!她说…”

许薇薇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模仿着文馨怡那柔软的语调,“‘看他好像也挺喜欢甜食的样子,上次在咖啡馆盯着我的蛋糕看了好久呢。’”

我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她…她居然注意到了!那天在咖啡馆,我确实盯着她那块精致得不像话的抹茶慕斯看了好几眼,没想到这细微的动作都被她捕捉到了!一股混合着羞耻和被看穿的窘迫感瞬间席卷了我。

“我…我不是…”我张口结舌,想辩解自己不是馋,只是…只是觉得好看?这解释听起来更蠢了!

“别不好意思啦!”许薇薇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不小,“拿着吧!馨怡的心意!我还有事,先走啦!拜拜!”

她说完,像一阵风似的跑开了,留下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散发着高级甜品香气的淡蓝色礼盒,还有那把已经交出去的透明小伞。

咖啡馆的“解围”,盯着蛋糕的“目光”,特意留下的“谢礼”…还有许薇薇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缠绕在我混乱的思绪里。

文馨怡…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单纯地表达感谢?还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对“可怜虫”的施舍?或者…像赵磊说的,只是富家**一时兴起的游戏?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个精致的盒子。冰凉的硬纸板触感,上面烫金的法文在夕阳下闪着微光。它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符号,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寒酸和自作多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酸涩和难堪交织在一起。

回到那间小小的老屋,爷爷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我把那个昂贵的蛋糕盒子小心地放在书桌一角,没有打开。它像一个烫手山芋,提醒着我与她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晚饭吃得索然无味。爷爷絮叨着邻居家的琐事,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却全在那个淡蓝色的盒子上。

终于,夜深人静。我坐在书桌前,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小小的空间。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个精致的包装。

里面是一个透明塑料罩着的蛋糕。抹茶粉细腻如尘,均匀地洒落,千层饼皮薄如蝉翼,层次分明,中间夹着浅绿色的奶油和红豆馅,像一件精心雕琢的翡翠艺术品。

浓郁的抹茶香气混合着奶油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高级的、不属于这个简陋房间的气息。

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同样质地精良的卡片。上面是几行清秀飘逸的字迹,带着一点女孩子特有的圆润:

暮色孤岛:咖啡馆的‘解围’,谢啦!(虽然你可能觉得自己没做什么?)看你在‘云屿’总点冰美式,猜你或许也喜欢点甜的?这款千层,抹茶微苦,红豆清甜,像不像…光遇里雨林的天气?——莫名其妙觉得你会懂的星坠云海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客套的感谢。只有轻快的语气,敏锐的观察(她居然注意到我总点冰美式!),以及那个奇妙的、将蛋糕味道和光遇雨林联系起来的比喻。最后,依旧是那个标志性的“莫名其妙”。

卡片上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透过指尖传递过来。那些纷乱的猜测和阴暗的揣测,在这几行灵动又带着点小狡黠的文字面前,像阳光下的薄雾般消散了。

她记得咖啡馆的细节,观察着我的习惯,甚至用我们共同的光遇世界来比喻这块蛋糕的味道…这哪里是施舍?这分明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和分享意味的靠近!

心脏像被浸泡在温热的蜂蜜水里,酸涩褪去,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眩晕的甜。我拿起旁边的小叉子,极其珍重地切下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

抹茶粉的微苦在舌尖化开,瞬间被绵密奶油的醇香和红豆沙的清甜中和,口感细腻丰富,层次分明。苦与甜交织、缠绕,最终融合成一种令人愉悦的、回味悠长的平衡。真的…像雨林。

初入雨林时淅淅沥沥的微凉雨丝(抹茶的微苦),穿过雨幕后豁然开朗的明媚与空灵(奶油的醇香),还有那些隐藏在巨大蘑菇和藤蔓间、不经意发现的温暖光点(红豆的清甜)…

她懂!她真的懂!她不仅懂光遇,甚至能用一块蛋糕的味道,如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虚拟世界的意境!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席卷了我。之前的自卑、犹豫、患得患失,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连忙点开光遇,几乎是颤抖着手登录上去。遇境永恒的低沉暮色出现在眼前。

好友星盘旋转。那颗淡金色的星星——“星坠云海”,依旧黯淡着,离线。

但我没有丝毫的失落。**作着我的小人“暮色孤岛”,在遇境空旷的石板上,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做着“飞吻”的动作,又绕着中央的石坛疯狂地跑圈、跳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无法言说的激动和喜悦。

然后,我点开了聊天框,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暮色孤岛:蛋糕收到了。]

[暮色孤岛:很好吃。][暮色孤岛:真的…很像雨林。谢谢你,星坠云海。]

我知道她现在看不到。但没关系。这些话,像一颗颗种子,已经被我郑重地埋在了这片属于我们的、星海之下的虚拟土壤里。只待她上线,就能看到。

做完这一切,**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望着窗外那一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但依旧努力闪烁着几颗微星的夜空。舌尖还残留着抹茶千层那微苦回甘的奇妙滋味。

文馨怡…这个来自遥远繁华世界的女孩,像一颗拥有神秘引力的星辰,用她细腻的心思、古灵精怪的话语和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在我灰暗单调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道又一道难以捉摸又令人心驰神往的光芒。

她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而我,这只原本只想远远仰望的飞蛾,正身不由己地、带着甜蜜的惶恐,一点点地靠近那温暖而危险的光源。

许薇薇的出现,无疑为这个世界增添了新的色彩。她像文馨怡身边一颗明亮的小行星,活泼、八卦、充满能量,是传递信息和制造“偶遇”的绝佳媒介。

而她那句“眼光不错”和模仿文馨怡的话语,更是为文馨怡的心思蒙上了一层欲说还休的朦胧面纱。

至于林峰和陈默?他们如同矗立在背景板上的高山,代表着世俗眼中与文馨怡“相配”的存在。他们的优秀是显性的、耀眼的,是校园里公认的星辰。

而我的自卑,在与文馨怡每一次看似偶然实则可能充满她小心思的互动中,被反复拉扯、煎熬,却又在她那些细腻的、击中内心的举动里,一次次被抚慰,滋生出隐秘的勇气。

窗外的星光微弱,但书桌上那张淡蓝色的卡片,在台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上面那几行清秀的字迹,仿佛带着魔力:

——莫名其妙觉得你会懂的星坠云海

是的,我懂。

虽然依旧惶恐,依旧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但我似乎开始…懂了一点她的“莫名其妙”。这场由她悄然开启、而我懵懂卷入的青春剧目,才刚刚拉开帷幕。

那张淡蓝色的卡片被我珍重地夹在物理课本的扉页里,像一枚隐秘的图腾,每当翻书时指尖拂过它冰凉的硬质边缘,心底便会漾开一圈微澜。

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抹茶千层微苦回甘的奇妙滋味,像一场无声的对话,在味蕾与记忆间反复回响。

文馨怡…她不再是咖啡馆里那个遥不可及的幻影,也不再是校园里匆匆一瞥的惊艳。她变成了一个具象的谜题,一个用“莫名其妙”的举动、细腻的心思和云端星河编织的、让人无法抗拒又患得患失的存在。

我对她的迷恋,像藤蔓在阴暗中疯狂滋长,缠绕着心脏,汲取着每一次微不足道的交集所带来的养分。

那把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触感和清甜气息的透明小伞,被我仔细地擦拭干净,折叠得一丝不苟,藏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像一个不可示人的圣物。

路过高二(X班)门口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靠窗那个位置,捕捉她低头看书时垂落的发梢,或是偶尔抬头望向窗外时,阳光在她琥珀色瞳孔中跳跃的瞬间。

即使只是远远的一瞥,心脏也会像被电流击中般骤然紧缩,随即是更深的渴望。

这种渴望,在光遇那片璀璨的星河下,被放大到了极致。

自从那晚在禁阁顶层奇妙的“雨林蛋糕”对话后,我登录光遇的频率和时间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星翼图标,登录界面熟悉的音乐成了某种仪式。

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好友星盘,那颗淡金色的“星坠云海”成了我心情的晴雨表。

它亮着时,世界仿佛被点亮,胸腔里充盈着难以言喻的期待和雀跃;它黯淡时,遇境永恒的暮色似乎也沉重了几分,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汐,无声地淹没上来。

然而,“星坠云海”亮起的时间,少得可怜。

大多数时候,那颗星星都是灰色的。像一颗沉睡的、遥不可及的星辰。

[暮色孤岛:在吗?今天雨林的彩虹桥特别好看。]

[暮色孤岛:新季节的任务指引有点难,霞谷终点那个双人门,我试了好几次…][暮色孤岛:听《半岛铁盒》了吗?感觉歌词有点伤感…]

[暮色孤岛:……]

一条条信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笨拙的分享和难以掩饰的期待,被发送到那片沉寂的星海。

它们安静地躺在聊天框里,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从几分钟到几小时,再到整整一晚。屏幕的光映着我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屏幕,操作着“暮色孤岛”在空旷的遇境里漫无目的地奔跑、跳跃,或者只是呆呆地坐在石坛边缘,仰望着那片永恒低垂的、虚假的星空。

“家里管得严…”她说过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却像一道无形的、坚固的壁垒,横亘在我们之间。它在现实中表现为那把匆匆塞给我的伞、那个需要许薇薇转交的蛋糕、她放学后准时被黑色轿车接走的身影;而在虚拟世界里,则化作了那颗长期离线的灰色星星,和聊天框里石沉大海的消息。

我需要她。

这种需要,在每一次短暂的云端相遇后变得愈发强烈,又在每一次漫长的等待中发酵成难熬的焦灼。

它不仅仅是分享一首歌、吐槽一道题、或者一起跑完一张图。而是渴望一种存在感——渴望知道,在这个浩瀚的世界里,在彼此交错又疏离的生活轨迹中,有那么一个角落,是连接着彼此的。

渴望她的声音(哪怕只是文字),渴望她的存在(哪怕只是虚拟角色),渴望那种被她独特的思维和话语点亮的感觉,渴望那种在星河下并肩飞行时,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奇异的安宁。

没有她的光遇,变得空洞而冰冷。绚丽的风景失去了颜色,悠扬的背景乐成了单调的噪音。我像一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幽灵,徒劳地徘徊,等待着一束不知何时才会再次降临的光。

这种焦灼的渴望,也蔓延到了现实的校园。

我开始像个蹩脚的侦探,捕捉着一切与她相关的蛛丝马迹。

许薇薇成了我唯一能间接触碰到她的媒介。这个性格开朗、仿佛带着天然聚光灯的女生,似乎很乐于充当某种“信使”的角色。

“嘿,苏宸夏!”一次课间在走廊偶遇,许薇薇主动叫住了我,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馨怡让我跟你说声,昨天的《半岛铁盒》她听了,觉得…‘莫名其妙地戳心’!她还说,雨林的彩虹桥,她上次跑的时候也看到了,可惜没来得及截图。”

短短两句话,像甘霖浇灌在干涸的心田!她看到了!她听到了!她甚至还记得我提过的彩虹桥!

“真…真的?”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努力抑制着上扬的嘴角,“她…她喜欢就好。”

“何止喜欢!”许薇薇夸张地叹了口气,模仿着文馨怡的语气,“‘那个笨蛋暮色孤岛,推荐的歌总是奇奇怪怪又很对胃口!’喏,”她变戏法似的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小盒包装精美的进口果汁软糖,塞到我手里,“给你的!馨怡说,听伤感的歌要配点甜的,中和一下!她最爱这个青提味的!”

又是“莫名其妙”和“笨蛋”!还有这盒带着她喜好的软糖!心脏被一种巨大的、膨胀的幸福感充盈着,几乎要炸开。所有的等待和焦灼,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我紧紧攥着那盒还带着许薇薇体温的软糖,仿佛握着稀世珍宝。

“谢…谢谢!帮我谢谢她!”我语无伦次。

“不用谢我啦!”许薇薇摆摆手,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宸夏同学,友情提示哦,馨怡她妈妈最近管得特别严,手机基本被没收状态,光遇是彻底别想了。她让我跟你说…嗯…”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文馨怡那种带着点小委屈又倔强的语调,“‘让那个笨蛋孤岛别傻等了,好好复习!等…等我找到机会!’”

许薇薇的模仿惟妙惟肖,我甚至能想象出文馨怡说这话时微微鼓着脸颊、眼神亮晶晶的样子。一股暖流伴随着酸涩涌上心头。

她也在意我的等待!她也在想办法!那些石沉大海的消息,并非被无视,而是被一道无形的墙阻隔了。

“我知道了!”我用力点头,感觉眼眶有点发热,“让她…也别太冒险。”

“放心啦!”许薇薇拍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架势,“有我在呢!情报官许薇薇,使命必达!”她做了个敬礼的姿势,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那盒青提味的软糖,我一颗也没舍得吃。它和那张淡蓝色的卡片放在一起,成了我书桌上最珍贵的藏品。每当看到它们,就会想起许薇薇传递的话语,想起文馨怡在重重管束下,依然努力传递过来的、带着俏皮和暖意的“信号”。

然而,现实的壁垒远比想象中坚固。

几天后的一场数学小测,我因为前一晚在光遇苦等到深夜(尽管明知她不可能上线),精神恍惚,考得一塌糊涂。放学时,我垂头丧气地收拾书包,准备去办公室接受老班的“洗礼”。

刚走出教室门,就看见文馨怡独自一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纤细的侧影,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楼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周围放学的喧嚣仿佛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膜。

我的心猛地一跳。是巧合?还是…她在等我?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驱散了考试的阴霾。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看到她长而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看到她白皙的颈侧细腻的绒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微微出汗。该说什么?问她为什么在这里?还是…像在光遇里一样,打个招呼?

就在我鼓起勇气,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准备开口时——

“馨怡!”

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

我脚步一顿,像被钉在了原地。

林峰!校篮球队那个光芒四射的队长。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运动外套,高大挺拔,几步就跨到了文馨怡身边,脸上带着阳光般耀眼的笑容,很自然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等久了吧?”林峰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刚训练完,冲了个澡。走,司机在外面等着了,顺路送你回去。”他非常自然地伸手,似乎想去接文馨怡肩上的书包。

文馨怡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语气礼貌而疏离:“不用了林峰,谢谢。我家的车也到了。”

她的目光似乎朝我这个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但那眼神太快,快到我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就被她迅速移开了。她对着林峰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径直朝着楼梯口走去,背影依旧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清冷。

林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耸耸肩,也跟了上去。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刚才那点因为“偶遇”而升腾起的隐秘喜悦和勇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击碎。林峰的出现,他那种理所当然的亲昵姿态,还有文馨怡虽然拒绝但依旧存在的“顺路”关系…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我心头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

巨大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是啊,林峰那样的人,才配站在她身边吧?家境优越,阳光帅气,是校园的焦点。

而我呢?一个考试失利、连靠近都需要鼓起莫大勇气、连一把伞都要小心珍藏的“暮色孤岛”。

她刚才…看到我了吗?那个眼神,是无奈?是抱歉?还是…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失落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淹没膝盖,直至将我完全吞噬。我默默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办公室的方向。老班的训斥声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

晚上,我再次登录光遇。遇境依旧空旷,星盘上,“星坠云海”依旧是灰色的。

**作着“暮色孤岛”,没有奔跑,没有跳跃。只是走到遇境最边缘,面对着一片虚无的黑暗,缓缓地坐下。游戏里的小人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是一个表示“沮丧”或“孤独”的动作。

手指悬在聊天框上,良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卑微祈求和巨大落差的问话,颤抖着发送了出去:

[暮色孤岛:今天…看到你和林峰在走廊了。]

[暮色孤岛:他…看起来和你很熟?]

消息发送出去,如同石沉大海。屏幕那头,依旧是永恒的沉默。

我知道她看不到。至少现在看不到。

这种明知无望却依旧忍不住倾诉的卑微,这种渴望陪伴却被现实和他人轻易阻隔的无力感,像钝刀子割肉,细细密密地疼。

我对她的迷恋,在每一次靠近的欣喜和被迫远离的失落中,在每一次云端等待的焦灼和现实壁垒的冰冷中,变得愈发深刻,也愈发痛苦。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依旧,映照着书桌上那张淡蓝色的卡片和那盒未拆封的青提软糖。它们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馈赠,美丽却遥远。

而那个能解读这些馈赠、能用“莫名其妙”点亮我灰暗世界的女孩,此刻正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角落。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思念,成了我最纯情、也最煎熬的等待。在每一个她无法拿起手机的漫漫长夜,在每一次目睹他人轻易靠近她的瞬间,这份等待,都带着尖锐的刺,深深扎进我日益沉迷的心底。

许薇薇递来的那盒青提味软糖,像一颗浓缩了所有希冀与酸涩的琥珀,被我珍藏在物理课本与淡蓝卡片之间。每当指尖拂过那冰凉的塑料外壳,心底便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是文馨怡在重重管束下传递来的暖意,是对林峰那刺眼一幕的耿耿于怀,更是对“树洞笔记本”这个大胆提议的、混杂着狂喜与惶恐的期待。

我对文馨怡的迷恋,已然深入骨髓。她成了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吸引着我这只笨拙的飞蛾,明知靠近可能灼伤,却依旧无法抗拒那致命的温暖。

上课走神时,黑板上的公式会扭曲成她垂落的发丝;食堂嘈杂的人声中,仿佛能捕捉到她清甜嗓音的碎片;甚至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过放学的人潮,也会幻想她突然出现在某个路口,带着那抹“莫名其妙”的笑容。

然而,现实的壁垒和内心的自卑,像两条冰冷的锁链,时刻提醒着我保持距离。那份因林峰而起的刺痛感,并未完全消散,反而在每一次远远看见他意气风发地走过,或听到女生们兴奋地议论他最新的赛场英姿时,变得更加尖锐。

“树洞笔记本”的计划,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巨大的、忐忑的波澜。

几天后的午休,我正埋头在食堂角落啃着自带的冷馒头(爷爷做的,比食堂的便宜且实在),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冲到我面前,“啪”的一声,一个厚厚的、封面印着可爱星空图案的硬皮笔记本拍在了我的餐盘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