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慈恩寺后山,薄雾未散。
青桃紧张地绞着帕子,不住地四下张望:“**,我们回去吧!都过了时辰了,崔公子想必不会来了。这万一被人瞧见……”
明月倚在古朴的石亭柱边,目光执着地望向小径深处。晨露沾湿了她藕荷色的裙摆,她却浑然不觉。袖中那枚温润的白玉佩,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熨帖着她不安的心跳。母亲昨夜咳嗽又加重了,父亲在朝堂上似乎也遇到了烦心事,府中气氛压抑。唯有这三日之约,成了她心头唯一一点微弱的亮光。
“再等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在青桃几乎要强行拉她离开时,山道拐弯处,一个青色的身影疾步而来。崔琰额角带着细汗,气息微促,显然是一路赶来的。
“抱歉,明姑娘,让你久等了。”他停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拱手致歉,目光落在明月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府中临时有些琐事耽搁了。”
“无妨,我也刚到不久。”明月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脸颊微热,侧身让出亭中石凳,“崔公子请坐。”
青桃识趣地退到亭外不远处,背对着他们,假装欣赏山景,实则竖起耳朵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石亭内一时寂静。山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亭中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两人都想起了那日山崖边的惊险和指尖相触的悸动。
“令堂的咳嗽……可好些了?”崔琰打破了沉默,目光关切地落在明月略显疲惫的眉眼上。
明月轻轻摇头,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那株素心兰晒干了,正在给母亲煎服,只是见效尚需时日。多谢公子那日援手。”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眸看他,“公子那日说后山有兰谷……”
崔琰眼中笑意加深:“正是。此谷幽僻,外人少至,兰草繁茂。明姑娘若愿意,我为你引路?”
“有劳公子。”明月起身,青桃立刻紧张地跟上。崔琰走在前面,步履稳健,刻意放慢速度,不时提醒着脚下的湿滑石阶。三人穿行于愈发幽深的林径,空气中兰草的清香果然越来越浓郁。
转过一片嶙峋山石,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小小的山谷静静躺在群山环抱之中,谷底溪流潺潺,湿润的岩壁上、溪畔的草丛间,星星点点盛开着无数洁白、淡紫、嫩黄的兰花!它们在晨光薄雾中舒展着柔嫩的花瓣,清雅脱俗,恍若仙境。
“真美……”明月情不自禁地低呼,眼中盛满了惊叹与喜悦。她像一只轻盈的蝶,小心翼翼地踏入花丛,指尖轻抚过带着露珠的花瓣,连日来的忧虑仿佛都被这清雅的香气涤荡一空。
崔琰站在几步之外,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阳光透过林隙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俯身嗅花的专注侧颜,唇边那抹纯粹的笑意,都深深印入他的眼底。这一刻,他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
“明姑娘似乎……并不喜欢那些喧嚣的宴席?”他轻声问道,回想起生辰宴那日,她虽光彩照人,眉眼间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疏离。
明月采下一朵小小的素心兰,动作微顿。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生在官宦之家,许多事身不由己。”她转过身,笑容里带了些许苦涩,“世人只见锦绣堆,焉知金丝雀?那些应酬周旋,不过是……不得不戴的面具罢了。”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这样的真实情绪,连自己都有些惊讶。
崔琰走近几步,与她并肩看着满谷幽兰,深有同感地叹了口气:“是啊,不得不戴的面具。就像我,出身将门,世人皆道我该习武弄剑,征战沙场,承袭父志。可……”他自嘲地笑了笑,目光投向远方,“我更爱案头笔墨,一卷诗书,一曲清音。战场杀伐,非我所愿。”
明月的心猛地一跳。她讶异地看向他。他英俊的侧脸线条分明,眉宇间却凝结着一种与她相似的、对既定命运的无奈与不甘。这发现让她有种觅得知音的惊喜。
“公子也爱诗书音律?”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幼时启蒙便是《诗经》。”崔琰眼中有了光彩,“‘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其情之纯,其景之美,令人心折。至于音律……略通箫管,聊以寄情罢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碧绿的竹箫,“今日带来,本想在这清幽之地吹奏一曲,不知唐突否?”
明月眼中光芒更盛:“《诗经》亦是我最爱!公子请便。”
崔琰将竹箫凑到唇边。一缕清越悠扬的箫声缓缓流淌出来,起初如空谷幽泉,泠泠淙淙,继而婉转缠绵,带着诉说不尽的倾慕与向往——正是那首古老而深情的《凤求凰》。
箫声在山谷中回荡,与风声、溪流声、鸟鸣声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个如梦似幻的结界。明月静静聆听着,只觉得心湖被这箫声彻底搅乱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吹箫的男子,他专注的神情,微闭的双目,挺拔的身姿,与他将军之子的身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悄然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公子箫艺精湛,意境深远。”明月由衷赞叹,脸颊绯红,“《凤求凰》……是首好曲子。”
崔琰放下竹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知音难觅。明姑娘若不嫌弃,下次相见,可否……带上姑娘的诗作?崔琰愿拜读。”
“诗作粗陋,恐污公子清目。”明月羞涩地低头,心中却已开始飞快地想着回去要誊写哪几首新作。
“**!有人过来了!”青桃突然压低声音,焦急地提醒,指向谷口方向隐约的人影。
两人脸色微变。崔琰立刻道:“明姑娘,我们从另一边走。”他迅速而自然地牵起明月的手腕,带着她隐入更茂密的树林。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腕,传递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明月的心跳如擂鼓,却奇异地没有挣脱。
直到确认避开了来人(似乎只是几个樵夫),他们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还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崔琰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失礼了,明姑娘。”
“无妨,事急从权。”明月也慌忙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旖旎。
“今日……多谢崔公子引路,让我得见如此兰谷仙境。”明月福了福身,打破沉默,“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我送姑娘下山。”崔琰道,语气不容拒绝。下山的路,两人并肩而行,却都沉默着。方才的箫声、交握的手腕、近在咫尺的气息,都在无声地发酵。许多话在唇边徘徊,却又碍于礼数无法出口。
行至山脚,临近分别的岔路。崔琰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这是……崔琰前日偶得的一首拙作,题为《幽兰》,聊表今日之兴。望姑娘莫要见笑。”
明月郑重接过,指尖拂过素笺,仿佛能感受到他执笔时的温度。她也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页花笺:“这是明月前些时日所作的一首小诗,题为《春日感怀》,请公子指正。”
交换诗笺的瞬间,两人的指尖再次短暂相触。一股细微的电流窜过,两人都迅速收回了手。
“下次……”崔琰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却亮得惊人,“下次相见,再论诗作?”
明月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她轻轻点头,唇边漾开一抹清浅却坚定的笑意:“好。”
“三日后,还是辰时,老地方?”崔琰追问。
“嗯。”明月应下,带着青桃快步离去。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炽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街角。
回府的马车上,明月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幽兰》的素笺,心绪如潮。展开一看,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股洒脱之气:
“空谷生幽兰,含芳待谁赏?风露凝清姿,不共凡尘想。愿得素心人,同沐明月光。何惧霜雪至,相守岁寒长。”
最后两句,如同重锤敲在她的心上。这分明……分明是借兰喻情!她的脸瞬间红透,慌忙将诗笺按在心口,那里正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与此同时,一辆装饰华贵却不张扬的马车,正缓缓驶过明府所在的街巷。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挑起一角,露出一双深沉锐利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五皇子周弘,目光无意间扫过刚刚在明府后门停下的那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轿。轿帘掀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扶着丫鬟的手匆匆下车。虽然戴着面纱,但那惊鸿一瞥的侧影轮廓和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却让周弘微微一怔。
这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他若有所思地放下车帘,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马车继续前行,将明府远远抛在身后。周弘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挥之不去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是在何处见过?
夜色降临,明府东厢房内,烛火摇曳。
明月将崔琰的诗笺小心翼翼地夹在自己最珍爱的《诗经》之中,放在枕边。她铺开纸笔,却久久无法落墨。白日山谷中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他吹箫时专注的侧脸,他牵住她手腕时掌心的温度,他递来诗笺时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还有那首直抒胸臆的《幽兰》。
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不是诗题,只是一个名字,带着少女初绽的情丝与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与期待:
崔琰
烛光下,这两个字仿佛带着魔力,让她的心湖再也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