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曾是一个由不锈钢、福尔马林和无影灯构筑的冰冷王国。在那里,尸体是无声的证人,而我的手术刀,是唯一能让它们开口说话的语言。我相信证据,信奉逻辑,坚信每一根骨头、每一处伤痕背后都隐藏着通往真相的密码。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从解剖台上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人的“尸体”里——一个属于古代、属于冤屈、属于一个连“科学”二字都闻所未闻的时代的躯壳。在这里,权势是刀,人言是剑,而我手中空无一物。不,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有我的大脑,还有那千百次解剖经验刻入骨髓的知识。当冰冷的现代法医学,撞上草菅人命的古代冤狱,我,许清言,要用这双手,为死者雪冤,为生者开路。而这一切,都要从验我“亲手”毒死的父亲开始。
意识是一艘沉船,在黑暗冰冷的海底挣扎着上浮。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霉菌、腐烂草料和血腥味的恶臭,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我的鼻腔。这味道我太熟悉了,不是福尔马林那种干净利落的化学气息,而是未经处理的、有机物正在缓慢败坏的原始气味。
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潮湿而扎人的干草,背后的墙壁粗糙冰冷,像一块巨大的、长满了青苔的顽石。我动了动手指,铁链“哗啦”作响,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我猛地睁开眼。
没有无影灯,没有熟悉的解剖台,没有一排排锃亮的器械。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仅靠一扇高窗透进些许天光的石制牢房。蛛网挂在墙角,一只肥硕的老鼠从我脚边窜过,消失在草堆深处。手腕和脚踝上,冰冷的铁镣磨得皮肤**辣地疼。
我不是法医林昭,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后,在实验室里突发心源性猝死吗?这里是哪里?地狱?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我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我的大脑。剧烈的头痛让我忍不住闷哼出声。
我叫许清言,当朝吏部侍郎许佑安的独女。三天前,父亲许佑安被御史弹劾结党营私、贪墨巨款,打入天牢。昨夜,父亲在狱中“畏罪自尽”,服食鹤顶红身亡。而我,作为最后一个给他送饭的人,被指认为下毒的凶手,一并收押,明日午时三刻问斩。
荒谬!
我,一个与尸体打了十年交道的法医,竟然穿越成了一个即将被问斩的古代囚犯,罪名还是毒杀亲父?这简直是业内最大的笑话。
我冷静下来,开始强迫自己梳理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许清言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父亲被捕后,她终日以泪洗面,昨夜得知父亲死讯,更是悲痛欲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死过去,这才让我钻了空子。
记忆里,她给父亲送的饭菜,是家里的老仆准备的,她只是个传递者。可如今,老仆不知所踪,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她。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一个设计精巧、要让许家彻底万劫不复的死局。
“呵。”我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
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我林昭的命,就算换了个壳子,也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来人!”我用尽全力喊道,声音在空荡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单薄。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提着灯笼,出现在铁栏外。他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我,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哟,许大**醒了?我还以为你直接吓死了呢,省了爷们儿不少事。叫唤什么?是想提前上路吗?”
我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铁链的重量坠得我一个趔趄。我稳住身形,迎着他污浊的目光,平静地开口:“我要见大理寺卿。”
狱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见大理寺卿?你以为你是谁?一个明天就要掉脑袋的毒妇!裴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你这种货色?”
大理寺卿,裴衍。
这个名字在许清言的记忆里,如雷贯耳。他是京城里一个传奇般的人物,年仅二十四岁,便执掌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据说他断案如神,铁面无私,从不徇私情,人送外号“冷面阎罗”。
他是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也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狱卒,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凶手,家父也不是自尽。这是一桩冤案,我有证据。”
“证据?”狱卒的笑意更浓了,“你的证据就是你那张嘴吗?饭是你送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翻天不成?”
我知道和这种小角色多说无益。我深吸一口气,换了一种方式。
“我父亲是朝廷二品大员,就算获罪,也该由三司会审。如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天牢,若草草定案,你就不怕将来圣上追查下来,你们大理寺上下都脱不了干系吗?我要求见裴大人,是为我父亲申冤,也是为你们的前程着想。”
我的语气不重,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对方的神经上。我赌的就是古代官僚体系里,下级对上级、对未知风险的天然畏惧。
狱卒脸上的笑容果然僵住了。他一个小小狱卒,自然不懂什么朝廷法度,但他听懂了“圣上追查”、“脱不了干系”这几个字。他狐疑地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有什么凭仗。
许清言原本柔弱的眼神,此刻被我沉静而锐利的目光所取代。这种冷静,是一个常年面对死亡和谎言的法医所特有的。它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狱卒心里有些发毛。
“你……你等着!”他扔下一句狠话,悻悻地转身走了。
我赢了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在墙上,闭上眼,开始在脑海里进行“尸检”。
死者,许佑安。死亡方式,鹤顶红中毒。鹤顶红,也就是三氧化二砷,古代最常见的毒药之一。
急性砷中毒的典型症状是什么?口腔、咽喉的灼烧感,剧烈腹痛,呕吐,腹泻,呕吐物和排泄物可能带血,呈“米泔水”样。死后尸体会出现什么特征?尸斑会呈现出特殊的砖红色或樱桃红色,因为砷会与血红蛋白结合,影响氧气交换。此外,内脏器官会广泛出血,尤其是胃黏膜。
这些,是这个时代的人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知识。
这就是我的筹码,我的“信息差”。
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传来一阵沉稳而密集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我睁开眼,看到刚才那个狱卒正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男人身后。那男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俊美,但神情冷峻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他的眼睛狭长深邃,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严气场。
毫无疑问,他就是大理寺卿,裴衍。
“就是她?”裴衍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回大人,就是这个女犯,许清言,嚷着说有天大的冤情。”狱卒谄媚地回答。
裴衍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锐利。我能感觉到,他在审视我,评估我。
我强忍着身体的虚弱,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开口:“民女许清言,叩见裴大人。民女并非喊冤,而是要告发。”
“哦?”裴衍的眉梢微微挑起一丝,似乎对我这个用词感到意外,“告发何人?”
“告发谋害朝廷二品大员的真凶,告发其构陷忠良,意图动摇国本的滔天罪行!”我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牢房里,却字字铿锵。
裴衍身后的官员们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
裴衍却依旧面无表情,他缓缓踱步到牢门前,与我隔着冰冷的铁栏相望。“许侍郎畏罪自尽,人证物证俱全,早已定案。许清言,你毒杀亲父,罪无可赦。本官给你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不是听你胡言乱语,而是让你认罪画押。”
“我没有下毒,家父更不是自尽。”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裴大人号称明察秋毫,断案如神,难道就凭一份漏洞百出的卷宗,就要草菅两条人命吗?”
“放肆!”他身边的一名官员厉声喝道,“区区一介囚犯,竟敢质疑裴大人!”
裴衍抬了抬手,制止了下属。他的目光依旧锁着我,带着一丝探究:“漏洞百出?你说来听听。”
机会来了。
我稳住心神,大脑飞速运转,将现代逻辑推理与古代的社会情境结合起来。
“其一,动机。卷宗上说,家父因贪墨案自觉无望,为保全家人,故而自尽。又说我因不满父亲连累,心生怨怼,故而下毒。请问大人,这两种动机,难道不自相矛盾吗?若家父一心求死以保全我,我又怎会恨他入骨,亲手毒杀?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人心叵测,父女反目,世间并非没有。”裴衍淡淡地回应,显然,仅凭这一点,无法打动他。
“好,那我们说证据。”我向前一步,双手扶着栏杆,尽可能地让他看清我的眼睛,“其二,毒药。鹤顶红虽是剧毒,但发作也需要一定时间,且过程极为痛苦。家父若真想自尽,为何不选择更快捷、痛苦更小的方式,比如白绫?他偏偏选了最痛苦的一种,还恰好是我送饭之后才毒发身亡,这一切,难道不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嫁祸于我吗?”
裴衍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我乘胜追击,抛出了我的王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尸体。敢问大人,家父的遗体,仵作是如何检验的?”
“仵作验明,许佑安确系中毒身亡,与供词相符。”旁边一个官员答道。
“就这么简单?”我冷笑一声,“敢问大人,家父尸身可见尸斑?呈何颜色?尸僵进行至何种程度?口腔、食道、胃部是否有灼烧痕迹?可曾开腹,检验胃中残留之物?”
我一连串专业到近乎诡异的问题,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尸斑、尸僵,这些词他们或许听过,但颜色、程度、灼烧痕迹……一个养在深闺的侍郎之女,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连普通仵作都未必关注的细节?
裴衍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你懂验尸?”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民女不懂。”我立刻否认,绝不能暴露自己的来历,“但民女曾于一本西域奇书上读到过,不同死因的亡者,身体上会留下不同的痕迹。书中说,真相,就藏在这些痕迹里。”
这是一个我临时编造的、能够解释我知识来源的、最不坏的借口。
牢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未知事物所撼动的茫然。
我成功地在他们坚固的认知壁垒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许久,裴衍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也更沉。
“空口白牙,谁都可以说。你说许侍郎并非自尽,你又能证明什么?”
“请大人让民女亲自验看家父遗体!”我挺直脊梁,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民女只需半个时辰,必能从家父的尸身上,找出他杀的铁证!”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要亲自去检验自己父亲的尸体?这在讲究孝道、避讳死亡的时代,简直是骇人听闻、大逆不道!
“荒唐!”
“简直是疯了!”
他身后的官员们纷纷斥责,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唯有裴衍,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在权衡,在判断。他在判断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在判断给我这个机会的风险与价值。
这是我的终极豪赌。赌他作为一个断案者,对真相的好奇与执着,会压倒世俗的偏见与规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薄唇轻启,吐出了几个字,决定了我的生死。
“好,本官就给你半个时辰。”
他转身,绯色的官袍划出一道冷厉的弧线。
“带她去停尸房。半个时辰后,若找不出你所谓的铁证,”他顿了顿,侧过头,留给我一个冰冷的侧脸,“你就为他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