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太子萧澈的影子,是他最温顺解语的侍女,也是他藏在东宫深处,不见天日的情人。世人都说,我林晚儿能得太子青眼,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他们不知道,为了这所谓的福气,我付出了什么。为了他一句“体寒”,我甘愿在三伏天为他熬制暖姜茶,熏得满身烟火气;为了他一句“喜静”,我收敛了所有少女心性,将自己活成了一幅素淡的山水画。可当他为了拉拢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卫烬,毫不犹豫地将我当成一件礼物送出去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他的福气,只是一枚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他以为他弃掉的,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不知道,他亲手掐灭了这世上唯一为他而燃的烛火。如今,听说他后悔了,发了疯似的满世界找我。可他找的,只是一个被他亲手埋葬的亡魂。
三月春深,东宫的梨花开得如云似雪。我正坐在窗下,将最后一针绣入一方锦帕。帕上是几簇开得正盛的兰草,那是萧澈最爱的花样,清雅、孤高,一如他本人。
“晚儿姑娘,殿下来了。”门外,小丫鬟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
我的心也跟着一跳,指尖被针尖刺了一下,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雪白的丝线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我下意识地将手指含入口中,那淡淡的铁锈味让我瞬间清醒。
我起身,将锦帕小心翼翼地收好,快步迎了出去。
萧澈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俊朗的眉眼间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与深沉。他走得很快,身后的披风被风卷起,带起一阵梨花的清香。
“殿下。”我屈膝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顺。
他“嗯”了一声,径直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下。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拉着我的手,也没有对我露出丝毫笑意。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我沏了他最爱的君山银针,小心地捧到他面前。茶叶在滚水中舒展,散发出清幽的豆香,可他连看都未看一眼,只用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室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了解他,他每次做出重大决定前,都会是这副模样。只是我从未想过,这一次的决定,与我有关。
“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跟在我身边,几年了?”
“回殿下,五年零三个月。”我答得毫不犹豫。从我十五岁被父亲送入东宫,到如今二十岁,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耗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记得如此清楚,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状。“五年了啊……”他低声感慨,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一向聪慧,最是懂得本宫的心意。”
我垂下眼睑,轻声道:“能为殿下分忧,是晚儿的福分。”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父亲是翰林院编修,官微言轻,在朝中屡受排挤。当年将我送入东宫,不过是想为家族寻一处庇护。而我,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对这个身份尊贵、心思深沉的太子,动了不该动的心。我将他视作我的天,他的喜怒哀乐,牵动着我全部的神经。
萧澈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双曾让我沉溺的深邃眼眸,此刻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让我从头到脚都泛起凉意。
“本宫现在遇到了一件难事,”他缓缓说道,“需要你的帮助。”
“殿下但说无妨,晚儿万死不辞。”我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愧疚,或许是不忍,但最终都被一种名为“决断”的冰冷所取代。
“司礼监掌印,卫烬,你可曾听说过?”
我的心猛地一缩。
卫烬。这个名字在整个大干王朝,是比阎王帖更可怕的存在。他是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宦官,执掌东厂,权倾朝野,手段狠辣,落在他手里的人,从没有能囫囵着出来的。人人都称他为“九千岁”,说他心思诡谲,不近女色,唯一的癖好,便是收集天下间至美之物,无论是死物,还是……活人。
“听……听说过。”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本宫的三弟,最近与他走得很近。”萧澈的语气愈发冰冷,“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卫烬手中的力量,是本宫登上那个位置,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本宫必须得到他。”
我跪在地上,浑身冰凉。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深想。我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抖。
萧澈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弯下腰,用那双曾无数次温柔抚摸我长发的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本宫想了很久,金银珠宝,他看不上;权势地位,他已然拥有。唯有一样东西,能让他动心。”他的指腹冰凉,摩挲着我的脸颊,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出手的心爱之物。“卫烬爱美,而你,是本宫这东宫之中,最美的一道风景。”
轰的一声,我脑中的那根弦,断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是没有,他的眼神认真得可怕。他是真的,要将我,这个爱了他五年、将他视若神明的女人,当成一件物品,送给一个权势滔天的阉人。
“殿下……您在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是人,不是物件……”
“晚儿,本宫知道这委屈你了。”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他自以为的温情,“但你要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跟了本宫五年,应该知道本宫的抱负。待本宫将来君临天下,定会风风光光地将你接回来,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到那时,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
他还在为我描绘着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君临天下?一人之下?
何其可笑。
我曾以为,他对我至少是有几分不同的。他会在我生病时,屏退左右,亲手为我掖好被角;他会在我背不出他指定的书卷时,虽板着脸,却会耐心地一句句教我;他甚至曾在我耳边许诺,“晚儿,你与她们不同,你是本宫放在心尖上的人。”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心尖上的人,是可以随时拿去换取利益的筹码。
我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被我咬得毫无血色的嘴唇,一股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五年来的爱恋、痴缠、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化为齑粉。
心死了,原来是这种感觉。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荒芜。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问道:“殿下是想让晚儿,去做什么?”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有些意外。他或许预想过我会哭、会闹、会求饶,却唯独没有想到我会是这般反应。他愣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去卫烬身边,做他的眼线。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数报给本宫。”
“好。”我轻轻吐出一个字。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萧澈眼中的惊讶更甚,他审视着我,似乎想看穿我这副平静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你不怨本宫?”
我笑了,那是我五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凄然又讽刺的笑容。“殿下是主,晚儿是仆。主人的命令,仆人照做便是,何来怨怼?”
这番话,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萧澈眉头紧锁。他不喜欢我这样,他喜欢的是那个永远仰望他、依赖他、将他视作全部的林晚儿,而不是眼前这个眼神空洞、言语疏离的木偶。
“晚儿……”他想说什么,却被我打断了。
“殿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晚儿想去收拾一下东西。”我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要去邻家串个门。
萧澈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包括我的情绪。而此刻,我的平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控。
“不必了。”他冷冷地说道,“卫烬的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我的心又是一颤,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我点头。或者说,无论我点不点头,这个结局都不会改变。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向梳妆台。我没有看那些他赏赐的金银珠钗,而是从最底层的一个小匣子里,拿出了一支最朴素的桃木簪。
那是我入宫前,母亲亲手为我雕刻的。簪头是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桃花。
我拔下头上那支他亲手为我戴上的凤尾钗,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然后,我用那支桃木簪,简单地将一头青丝绾起。
做完这一切,我转过身,最后看了萧澈一眼。
“殿下,我走了。”
我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萧澈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吐出几个冰冷的字:“记住你的任务。”
我点了点头,转身,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每走一步,我就在心里与过去告别。
别了,那个在梨花树下为他跳舞的林晚儿。
别了,那个在深夜灯下为他缝补衣衫的林晚儿。
别了,那个天真地以为能用一腔孤勇换得他半点真心的、愚蠢的林晚儿。
当我跨出殿门的那一刻,春日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看到院中站着两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男人,神情冷峻,气势逼人。他们身后,停着一顶青呢小轿,低调,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这便是卫烬的人。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对我拱手道:“林姑娘,请吧。督主在府里等您。”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却比萧澈那虚伪的温情,更让我觉得真实。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萧澈一定正站在殿内,透过窗棂看着我。他在看他的棋子,是否会乖乖地走到既定的位置上。
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我提步,正要走向那顶小轿,身后却突然传来了萧澈急切的声音。
“等等!”
我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快步走了出来,站定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像要将我的背影烧穿。
“晚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记住本宫的话,等我。等我坐上那个位置,我会接你回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他还在用承诺来捆绑我。
我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他的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的自信和一丝施舍般的怜悯。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
我对着他,缓缓地、郑重地,福了福身子,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大礼。
“殿下,”我抬起头,迎着他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您说错了。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林晚儿。活着的这个,不过是卫督主府上,一条会喘气的狗罢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种风云变幻,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顶青呢小轿。
轿帘落下的瞬间,我隔着薄薄的帘布,似乎看到他僵在原地的身影。那张永远从容自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很好。
萧澈,这只是一个开始。你所期待的掌控,你所设计的一切,从我踏出东宫的这一刻起,都将偏离你预想的轨道。
而你今日所弃,终将成为你来日,求而不得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