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将那街市的喧嚣与软红阁的腌臜彻底隔绝。
高墙深院,青石板路光洁如镜,廊下垂手侍立的仆从悄无声息,唯有间或响起的清脆鸟鸣,衬得这方天地愈发肃静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书卷墨香,与软红阁那甜腻的脂粉气截然不同,却同样透着一股子不容错辨的等级森严。
我被安置在后院一处僻静厢房,名义上是张大人的“门客”,实则府中上下都心知肚明,我不过是大人新得的一件稀奇玩意儿,一个能助他安眠的“活法器”。
张大人予我衣食无忧,却并无多少尊重。他需要我时,便唤我去他书房外间**,或是在他午憩时守在屏风外。他深信是我身上的“祥瑞之气”驱散了他的噩梦,却不知那是我一刻不敢松懈、精心编织的梦境屏障。
我乐得如此。这份轻视,恰是我最好的保护色。
我低眉顺眼,安分守己。对府中管事恭敬有加,对往来仆从不吝啬微笑。暗中,我却无时无刻不在磨砺我那诡异的能力。
最初只是捕捉散逸的情绪碎片:管家担忧儿子科举不第的焦虑,小丫鬟思念家乡情郎的羞涩,厨娘因被克扣菜钱而生的愤懑……渐渐的,我能窥见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我开始主动练习。
我会在给一位因账目不清而焦头烂额的师爷奉茶时,轻轻“送”去一丝“灵感乍现”的念头。
我会在一位嫉妒心重的姨太太诅咒得宠丫鬟时,悄悄在她心底埋下一颗“夜半鬼影”的恐惧种子,让她疑神疑鬼,再没心思害人。
这些小小的、恶作剧般的试探,成功率越来越高,反噬的头痛却越来越轻。额间那梦妖的印记,在我频繁动用能力时,会泛起只有我自己能感知的微热,像一块被逐渐捂暖的冷玉。
我知道,我在进步。这张以梦境编织的无形之网,正在我手中慢慢延伸。
张大人的书房,是这座府邸的信息中枢。他接见同僚,处理公务,偶尔也会与心腹密谈。而我,这个被允许待在书房外间、看似打盹或发呆的“祥瑞”,成了最不起眼,却也最灵敏的窃听者。
我不只听他们说什么,更“看”他们想什么。
透过门缝,透过杯盏交错的间隙,我捕捉着那些官员们脸上谦恭笑容下的贪婪,忧国忧民话语里的算计,还有他们对张大人的奉承与忌惮。
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碎片汇入我的脑海,被我仔细筛选、归类。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有旧怨,谁最近手头紧,谁又攀上了新的高枝……这张京城官场的脉络图,在我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知道,我等待的时机,就藏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
直到那日。
张大人设宴,款待几位同僚。我被吩咐在书房外的耳房候着,以备大人席间不适,需“祥瑞之气”安抚。
丝竹声与谈笑声从花厅隐隐传来。我垂首静立,看似温顺,实则将感知如同蛛丝般,小心翼翼地向宴席方向延伸。捕捉着那些被酒意熏蒸得松懈下来的心防。
蓦地,一个熟悉的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耳膜!
“……李茂李大人如今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吏部考功司他说了算,前途不可**啊……”
李茂!
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得我四肢百骸都在颤抖!
我猛地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蔓延,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尖叫和恨意。
强迫自己镇定,我将所有感知力,不顾一切地聚焦向那个谈论李茂的方向——是张大人的一位下属,正带着谄媚的语气奉承着席间一位客人。
我的“目光”穿透雕花隔扇,死死锁定在那主位之侧。
是他!
纵然隔了三年,纵然他如今锦衣华服,肚腩微凸,眉宇间添了得意与官威,我也绝不会认错!
那张脸,曾在我父亲的书房里堆满谄媚的笑容!也曾在那抄家的夜晚,躲在官兵身后,露出冰冷而残忍的得意!
李茂!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他果然飞黄腾达了!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烧殆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我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我不能动,不能出声。我只能站在那里,像一座即将喷发却被强行压抑的火山。
席间的谈笑还在继续。李茂似乎很受用那奉承,矜持地笑着,举杯饮酒。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滋生。
现在!就在现在!我要他尝尝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所有精神凝聚起来。无视额间骤然加剧的灼热和隐隐的抽痛,我的感知力化作一根无形的、淬满恨意的尖针,绕过喧闹的宴席,精准地刺向李茂那松懈的心神!
编织什么?
直接杀了他?不,我的力量还不够制造致命的噩梦。那样太便宜他了!
我要折磨他!从他最在意、最恐惧的地方下手!
我猛地回想起父亲当年曾无意中提过,李茂此人能力平庸,最擅钻营,且极好面子,对当年依附我父亲发家的经历讳莫如深,一心想抹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
好极了。
我闭上限,全力催动能力。脑海中的画面飞速流转,最终定格在三年前,李茂在我父亲书房,卑躬屈膝呈上那份构陷名单的场景!
我将这段他最深以为耻、最想埋葬的记忆从尘封的角落里狠狠揪出,稍加改动,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逼真!
在他的感知里,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
他手中的酒杯变得冰冷沉重。他抬起头,发现宴席上所有同僚,包括张启明,都停下了动作,正用一种冰冷、鄙夷、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着他。
然后,他听见一个声音,年轻、清朗,却带着无尽的失望和冰冷的寒意——那是他早已遗忘的、尚未被官场染黑的、他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敲骨吸髓:
“李茂,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
“踩着恩师的尸骨,染着柳家的血,这顶官帽,戴得可还安稳?”
“午夜梦回,可曾听见柳大人一家冤魂的哭泣?”
……
李茂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拿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酒液泼洒在他华贵的锦袍上。
他猛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其他人仍在谈笑风生,似乎根本没人听到那诛心之言,也没人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他。
“哐当!”一声脆响。
他手中的玉杯终究没能握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席间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诧异地投向他。
“李、李大人?您这是……”张启明惊讶地问道。
李茂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神惊疑不定地四处扫视,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事……手滑了,手滑了……许是……许是有些醉了……”
他强作镇定,试图掩饰,但那惊魂未定的模样,却全然落在了众人眼中。
耳房内,**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力量透支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但看着李茂那副失魂落魄、疑神疑鬼的狼狈相,一股极致冰冷的快意,却在我心底汹涌澎湃。
成功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虽然微不足道。
但我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蜷缩在泥地里无声泣血的小女孩了。
我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垂下眼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深深掩埋。
李茂……
这,只是开始。
你的好梦,还在后头呢。
自那日宴席受惊后,李茂便似那惊弓之鸟。
我栖在张府这方精致的鸟笼里,感知的触须却时刻缠绕着吏部衙署,缠绕着李茂的府邸。
起初,只是细微的涟漪。
他会毫无来由地在签署公文时手抖,墨点滴落,污了卷宗。他会突然在属官汇报时走神,追问一些早已议定细节,惹得下属面面相觑。夜深人静时,他府上的灯火常彻夜通明,值夜的小厮偶尔能听见书房内压抑的低咳和烦躁的踱步声。
我知道,我那日种下的心魔种子,已然发芽。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痛失玉佩的惶恐,岂能抵我血海深仇之万一?
我的“狩猎”变得更有耐心,也更加刁钻。我不再满足于偶尔的惊扰,我要让他时刻活在一种无形的、无所不在的压力之下,缓慢地、精准地折磨他的精神。
白日里,他是道貌岸然的李侍郎。可每当夜幕低垂,他合上疲惫的双眼,便是我的主场。
我编织的梦境,变幻莫测。
有时,是极致的“美梦”。我让他梦见龙颜大悦,连连升迁,权势熏天,昔日同僚皆匍匐脚下,极尽谄媚。就在他志得意满,快要笑出声时——梦境骤然翻转!龙椅上的君王骤然变色,厉声呵斥“逆臣!”,那些谄媚的脸孔瞬间化作索命的厉鬼,官袍变作囚服,金銮殿变作阴森诏狱!他从云端直坠深渊,惊悸而醒,徒留一身的冷汗和满心的空虚恐慌。
有时,是纯粹的“噩梦”。不再是模糊的鬼影,而是极其真实的、重复的经历。我让他一遍又一遍地“亲身”经历被御史台联名弹劾,圣上震怒,禁军如狼似虎冲入府中抄家,家眷哭嚎,他本人披枷带锁,被推搡着游街示众,沿途百姓唾骂,烂菜叶砸满一身……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寒冷刺骨。他常在夜半猛地坐起,心脏狂跳,需要确认良久才能相信自己仍躺在锦被之中。
他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
眼下的乌青日益浓重,原本微胖的脸颊竟渐渐凹陷下去。上朝时神情恍惚,几次在陛下问话时答非所问,引来同僚窃窃私语和上司不满的目光。他变得愈发疑神疑鬼,对身边人也失了信任,动辄斥骂,府中氛围压抑得如同坟墓。
透过那些奉命去“探病”的张府下人的眼睛,我“看”着他这副惨状,心底唯有冰冷的快意如毒花盛放。
然而,就在我沉浸于这复仇的酣畅时,一股新的、更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
张大人似乎终于意识到,我这个“祥瑞”的作用,或许不止于为他安眠。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让我接触一些前来拜访的、更具份量的人物。
那一日,书房里来了两位客人。
一位是常来的赵王殿下,当今圣上的幼弟,权势赫赫,面容儒雅带笑,眼神却深不见底,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玩味的打量。
另一位,是生面孔。一身玄色锦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凿,眉眼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端坐那里,便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沉默却令人心悸。
张大人介绍,这位是拱卫司的指挥使,沈宴沈大人。
听到“拱卫司”三个字,我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那是直属天子、掌刑狱缉捕的衙门,素有“阎罗殿”之称。这位沈指挥使,更是名声在外,据说铁面无情,手段狠辣,能止小儿夜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