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还是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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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喜烛爆出一朵欢快的灯花,噼啪轻响,映得锦绣堂内一片暖融融的金红。

空气里浮动着上等沉水香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酒肴的甜腻,熏得人有些昏沉。

我从团凤纹的销金盖头底下望出去,视野只有下方窄窄一片:铺着腥红毡毯的地面,

宾客们簇新的袍角和锦靴,还有我嫁衣上繁复的赤金鸾凤,

每一根羽毛都在烛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一双玄色云纹官靴稳稳停在我面前,

绣着暗金螭纹的袍角微微拂动。是我的新郎,应天府尹家的嫡公子陈砚修。他站得很稳,

呼吸却似乎比平日急促一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指节带着习字留下的薄茧,

轻轻捏住了盖头沉甸甸的金流苏一角。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这手上。

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冷香,混在浓郁的沉水香里,忽然钻进我的鼻端。

那是我调制过的“寒潭月”的气息,只有柳扶云惯用。我下意识地,

目光透过盖头边缘的缝隙,向角落扫去。果然,那个素来怯懦安静的身影,

此刻立在最角落的暗影里,一向低垂的头颅竟微微昂着,窄袖中的手似乎攥得很紧。

陈砚修的手挑起了一寸流苏。“且慢——!!”一声清越激越的呼喊,

如同冰冷的铁器猛地掷入这沉闷的暖香里,撕裂了喜乐的喧嚣。那声音带着书卷的锐气,

穿透层层叠叠的宾客,直抵喜堂核心。满堂的欢声刹那间冻结,无数惊愕的目光投向大门。

绯红的新科状元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此刻那玉般的脸上毫无喜色,

只有一种近乎悲愤的决绝。我的青梅竹马,新科状元郎苏慕白,手持一卷泛黄的纸卷,

长身玉立于朱红的门槛之外,袍袖无风自动。宾客席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他无视满堂惊诧,目光灼灼地钉在我盖着红巾的身影上,嘴唇颤抖着,展开那纸卷,

清朗的声音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碎:“含烟!”他唤我的名字,

仿佛一声泣血的质问,“这‘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字字句句,都是你亲笔所书!墨痕尚新,情意尚温!

今日你红妆嫁作他人妇,可还记得当日灯下盟誓?可还记得你曾言,‘愿得一心人,

白首不相离’?!”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棱角的石子,

狠狠砸在喜堂华丽的地毯上,也砸在每一个宾客的心上。满堂哗然,

惊疑、探究、鄙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无数细密的针,几乎要将那沉重的盖头刺穿。

我藏在广袖里的手,指尖冰凉,轻轻掐入掌心。陈砚修那只捏着盖头的手,顿在了半空,

指节绷得发白。“苏状元,”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稳如磐石,压过了堂内的嗡嗡议论,

“今日是本官大喜之日。呈情叙旧,恐非其时其地。”话音未落,

另一道更沉猛、更迅捷的风声已然破空而至!“说得冠冕堂皇!”一声怒喝,

如同平地惊雷炸响,裹挟着凛冽的江湖气息。一道玄色的身影鬼魅般掠至堂前,

带着夜风的寒意。是顾惊澜,那个曾于绝崖峭壁间将我拉回人间的侠客。

他左手按在腰间佩刀的鲨皮鞘上,右手戟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锁着我,

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讽笑:“柳含烟!收起你那套才子佳人的惺惺作态!

你后心那处胭脂色的蝴蝶胎记,形如落英,翩然欲飞!当日在苍崖绝顶,我为你疗伤,

亲见你褪下衣衫……此印记,难道也是你亲笔写就,赠予旁人的么?!

”“蝴蝶胎记”四字一出,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喜堂之内轰然炸开!

胭脂色的蝴蝶胎记……隐秘处的印记……窥见褪衣……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刀子,

精准地捅向新妇最不可言说的羞耻与尊严。方才还只是书生意气的指证,

瞬间染上了浓烈的桃色与不堪。女眷席上已有人掩面倒吸冷气,议论声浪骤然拔高,

嗡嗡作响,如同成千上万的马蜂倾巢而出。“简直……简直是**之尤!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顾惊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柳家**……竟……竟如此不堪?”先前还满口恭贺的贵妇声音压得极低,

语气里的鄙夷却毫不掩饰。“怕是……怕是早就不清白了……”角落里飘来更细微的嘀咕,

带着某种阴暗的快意。陈砚修的身体完全僵住了,那只悬在盖头流苏上的手,五指紧握成拳,

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宽阔的肩膀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我看不见他的脸,

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被愚弄的寒意,

几乎要将周遭喜庆的空气冻结。混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扩散、污染了整个喜堂。

之前勉强维持的体面与秩序荡然无存。宾客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目光在我、陈砚修以及那两个闯入者身上来回扫视,神情各异,

震惊、鄙夷、幸灾乐祸、兴奋难耐……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将我与陈砚修牢牢困在中央。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顶点,一声仿佛淬了寒冰的冷笑,

清晰地刺穿了所有嘈杂。“呵……原来如此!”这声音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慵懒,

却浸透了刻骨的凉意。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劈开一道缝隙。

身着玄色绣四爪蟒纹世子常服的赵翊,缓步踱出。他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

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锋,直直刺向我。

他修长的手指拈着一块羊脂白玉佩,玉质温润,却在他指间泛着森冷的寒光。

玉佩上精雕着一对交颈的鸳鸯,下方系着细细的玄色丝绦。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我身上,

而是越过重重人影,冰锥般钉在那玄衣刀客顾惊澜脸上。“顾大侠好身手,

”赵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

“连柳大**后背那等私密处的印记都看得一清二楚!佩服!

”他刻意加重了“私密处”三个字,引得周围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吸气声。他缓缓踱步上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直到走到顾惊澜面前一步之遥,才倏地停下。他举起那枚玉佩,

让它悬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玉光映着他同样冰冷的眼。“这枚‘比翼佩’,

乃我镇南王府世代相传之物。”赵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

响彻整个混乱的喜堂,“当日定亲,本王亲手系于她柳含烟腰间!视为信物!

如今……如今……”他猛地转脸,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射向我,

那声音里的怒火几乎要将房顶掀开:“原来你那时便已……早已将身子给了这江湖浪荡子?!

难怪!难怪你柳家宁可承受我王府雷霆之怒,也要执意退婚!好一个冰清玉洁的柳家嫡女!

好一个情深似海的应天府尹佳婿!”他最后的目光,带着极致的嘲弄和恶意,

狠狠剐向一直僵立如石的新郎陈砚修,“陈大人,你这顶官帽,真是绿得……别致啊!

”“轰——!”整个喜堂彻底炸了锅!镇南王府世子的身份,世代相传的定亲信物,

退婚内情的**指控,还有那指向新妇失贞的刻毒谩骂……这一切叠加在一起,

如同点燃了堆积已久的火药桶。

惊叫、怒吼、难以置信的议论、杯盘摔碎的刺耳声响……各种声音混杂着冲上云霄,

震得梁柱上的大红喜绸都在簌簌发抖。先前还只是混乱的秩序,此刻彻底崩塌。

有人惊慌失措地向后退避,有人伸长了脖子往前挤想看个究竟,

更有几个与镇南王府亲近的官员已然变了脸色,怒视柳家。陈砚修,我的新郎,

成了风暴中心最醒目的存在。镇南王世子那句“绿得别致”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也抽在所有陈家和柳家人的心上。他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沉重地垂落下来。

宽大的喜袍袖口微微颤抖着,泄露着主人内心汹涌的滔天巨浪。一片狼藉中,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那动作僵硬得仿佛牵线的木偶,

面对着台下彻底失控的场面,

面对着那三个眼神各异(愤怒、嘲弄、冰冷)却同样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男人。

堂内的喧哗在他转身的刹那,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带着探究、怜悯、嘲讽和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成了这场巨大羞辱戏码中最主要的、被展示的祭品。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注视里,

陈砚修抬起双手,缓慢地、带着一种决然的沉重,

抓住了自己那身华贵的、绣着五色云纹和金色螭龙的大红喜袍衣襟。“嘶啦——!

”布帛撕裂的声响,尖锐得如同鬼啸,狠狠撕裂了喜堂最后一丝虚伪的祥和!

赤红的锦缎被粗暴地扯开,露出底下蜜色的、肌理分明的胸膛。而在那心脏位置的上方,

一道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疤痕赫然入目!疤痕足有数寸长,边缘凸起,

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年轻的躯体上,无声诉说着曾经的惨烈和痛楚。这道疤,我认得!

形如一道深刻的泪痕,是他胸口上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那是三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在城外破败的药王庙里,我亲手刺下的!锋利的匕首,带着绝望的力道,刺穿皮肉,

也刺穿了我们之间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然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

都被那道疤旁边的东西牢牢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就在那道狰狞伤疤的侧畔,

用极细密的墨青色丝线,刺满了三个蝇头小字,

如同诡异的符文烙印在肌肤血肉之中:苏、顾、赵。正是台下那三位前任的首字!

奇诡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喜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方才还鼎沸的人声、杯盘碰撞声、惊叫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凝固了,

沉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数百道目光,死死钉在新郎**的胸膛上,

钉在那道刺眼的疤痕和那三个墨色小字上。惊愕,茫然,紧接着是更深沉、更浓烈的骇然!

苏慕白手中那卷写着情诗的纸卷,无声地滑落在地,他俊朗的脸上血色褪尽,

只剩一片难以置信的灰白。顾惊澜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咯吱作响,

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死死盯着那“顾”字,瞳孔紧缩如针尖。

赵翊脸上那抹刻毒的冷笑彻底僵住,嘴角微微抽搐着,捏着羊脂玉佩的手指,

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羞辱的猎手,瞬间成了被展示的猎物!这逆转来得太过诡异,

太过骇人听闻!盖头之下,我的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

一股冰冷而快意的洪流冲刷过四肢百骸。十年筹谋,步步为营,引诱他们入局,

布下这层层叠叠的陷阱,为的就是这一刻!看着他们自以为撕破我的伪装时,

脸上那副震惊失措、如同被人扼住咽喉的表情!这滋味,比窖藏百年的琼浆更令人迷醉!

一丝压抑不住的、极轻极愉悦的笑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逸出我的唇齿。

“呵……”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时刻,清晰得如同碎冰落入玉盏。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慵懒和嘲弄。这笑声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

瞬间打破了那诡异的僵持。站在离我最近的赵翊猛地扭头,

猩红的眼底燃烧着被彻底愚弄的狂怒,几乎要喷出火来!他那张俊美妖异的脸扭曲着,

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前将我撕碎。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动的刹那——一道纤细的身影,

如同鬼魅般从最阴暗的角落疾射而出!是柳扶云!

那个永远低着头、像影子般沉默怯懦的庶妹!她此刻的脸上再无半分素日的卑微与怯懦。

那张与我依稀相似却更为稚嫩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扭曲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和怨恨!

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眼眸,此刻只剩一片疯狂的赤红!

她手中紧握着一柄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匕,刀尖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我的心口,

速度快得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姐姐——!!

”凄厉如夜枭的尖啸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带着十年积怨瞬间爆发的狂潮:“该把我的东西!

还!给!我!了——!!”刀光如毒蛇的獠牙,带着破空之声,直刺而来!快!太快了!

谁都未曾料到这个角落里的影子会突然暴起发难,目标直指风暴中心的新娘!

宾客们脸上的骇然尚未完全绽开,那抹致命的幽蓝已迫近我胸前刺金的鸾凤!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十年步步为营,算尽人心,

却独独漏了这个被所有人忽视、被踩在尘埃深处的影子!她的疯狂,她的速度,

完全超出了预判!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维,我猛地向后仰去,试图避开那毒蛇般噬来的锋芒!

喜冠沉重钗环碰撞,视线被大红的盖头阻挡,动作终究迟滞了半分!

就在那幽蓝的刀尖即将刺破锦缎的瞬间——“噗哧!”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清晰地响起!时间似乎凝固了。没有预料中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挡在我身前的身影,高大,

沉稳,带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是陈砚修!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然猛地转身,

用他宽阔的后背,严严实实地将我护在了他与柳扶云之间!柳扶云那把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

完完全全、没有半分阻碍地,没入了他的后心!刀柄紧贴着他撕裂的喜袍,猩红的血,

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熔岩,瞬间从他玄色的衣料下狂涌而出!那血不是鲜红,

带着一种暗沉的黑,沿着匕首的血槽汩汩流淌,转瞬便浸透了破裂的喜袍,

又滴滴答答地溅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洇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墨色花朵。满堂死寂。

唯有那血液滴落的声音,嗒…嗒…嗒…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沉重得令人窒息。

柳扶云脸上疯狂扭曲的恨意,如同被冻结的冰面,骤然碎裂!那双赤红的眼眸里,

先是凝固了极致的惊愕,仿佛不相信自己刺中的是谁。随即,

如同被那喷涌的、属于陈砚修的鲜血灼伤,一种灭顶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不……不!

”一声凄厉到破了音的嘶喊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尖锐得不似人声,“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挡着她?!陈砚修!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十年了……我……”她的声音被巨大的恐惧和崩溃淹没,语无伦次,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陈砚修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变得如同他身上撕裂的喜袍般苍白。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却并未倒下。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刺伤他的柳扶云,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总是沉静深邃的眼眸,此刻因剧痛而微微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