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我推开修复室大门时,走廊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苏振邦一家没有走,他们就站在那里,像三尊冰冷的雕塑,用审判的目光等待着我。而李万年夫妇,则在家人的搀扶下,早已泣不成声。
看到我出来,李万年挣扎着上前,抓住我的手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怎么样了?我的儿子……他怎么样了?”
我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因高度集中而略显疲惫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您可以进去了。他很安详。”
李家人蜂拥而入。当他们看到躺在修复台上,那个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的青年时,压抑已久的悲痛,终于彻底爆发。那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失而复得般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逝者被烧毁的半边脸,被我用高分子材料重塑,皮肤的纹理、眉毛的走向,甚至是他生前习惯性微扬的嘴角,都分毫不差。那些狰狞的伤口,被我用最细的美容针线,一针一针地,缝合在了皮肤的褶皱之下。
我为他清洗,为他化妆,为他换上了他最喜欢的一套西装。
我没有创造奇迹,我只是用我的专业,抵挡了死亡的残忍,为生者,留下了最后一点温存的念想。
李万年走到我面前,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此刻老泪纵横。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比任何言语都重。
而这一幕,落在苏振邦眼中,却成了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觉得,我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丢尽了脸。
等李家人护送着遗体离开后,苏振邦那压抑到极点的怒火,终于彻底引爆。
“苏青禾,你真是好样的。”他一步步逼近我,眼神阴鸷得可怕,“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可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干的这件‘神圣’的工作,特别伟大?”
“我从不觉得伟大,我只觉得心安。”我平静地回答。
“心安?”他怒极反笑,“好一个心安!为了你的心安,你就可以把苏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狠狠地摔在我的脸上。卡片坚硬的边缘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这里面有五百万。拿着这笔钱,立刻从云城消失!从此以后,你不准再对任何人说你是苏家的女儿,不准再踏进苏家大门半步!我苏振邦,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
柳月茹也走了上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冷漠:“青禾,这已经是你父亲最大的仁慈了。你不要不识好歹。拿着钱,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做什么都好,别再给我们苏家丢人现眼了。”
苏婉儿则假惺惺地拉着我的手,柔声劝道:“姐姐,你就听爸妈的吧。五百万,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何必非要守着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呢?”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的嘴脸,那所谓的亲情,在家族的“脸面”和利益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我没有去看那张躺在地上的银行卡,而是缓缓地,脱下了身上那件沾染了消毒水气味的白大褂,露出了里面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
然后,我将胸前别着的工作牌,摘了下来,握在手心。
工作牌上,有我的照片,和我的名字。
——遗体整容师,苏青禾。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苏振邦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苏家的大门,我以后也不会再踏入半步。”
“从今天起,我苏青禾,与你们苏家,再无任何瓜葛。”
“但是,”我顿了顿,举起了手中的工作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这个身份,这身衣服,这个我为之奋斗了三年的职业,我不但不会脱,我还会穿着它,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城市里。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苏青禾,就是一个遗体整容师。一个,能让死人开口说话的,遗体整容师。”
说完,我将工作牌重新别回胸前,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殡仪馆深夜的黑暗里。
身后,是苏振邦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苏婉儿得偿所愿的、隐秘的窃笑。
那一晚,我被我血缘上的家人,彻底抛弃了。
我净身出户,身无分文,像一条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
但我握着胸前那块温热的工作牌,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