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七夜的身影隐在百米外一棵枯败的古树虬结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化名，苏尘，尘埃的尘。

这名字很适合他如今的身份，一个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微不足道的复仇者。

月光如水，透过稀疏的枝丫，洒下斑驳的碎银。不远处的茅草屋里，昏黄的油灯下，一个瘦弱的身影正盘膝而坐，一丝不苟地搬运着周天。

是阿土。

少年人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与虔诚。他胸口那块林七夜亲手雕刻的青木护身符，正散发着肉眼不可见，却温润纯粹的光晕。

林七夜的“真实之眼”中，那光晕并非金色，而是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色彩。它以阿土最纯粹的善念为根基——对奶奶的孝顺，对小狗的爱怜，对“苏大哥”的感激……这些念头如同一条条涓涓细流，汇入护身符中那个微缩的阵法。

《人心饲魔录》中最阴毒的法门，正在悄无声息地运转。它将这些至纯至善的念头扭曲、打包，伪装成最顶级的“功德玄光”，内里却包裹着足以引爆神魂的剧毒。

这毒，名为“虚伪的希望”。

林七夜静静地看着，眼神无波无澜。他像是最耐心的猎人，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踏入那最致命的一步。他能感受到，自己亲手烹制的“鱼饵”，香气已经弥漫到了极致。

那条饥饿了太久的邪鱼，该上钩了。

……

三日后的深夜，风声鹤唳。

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乌云笼罩，连月光都被吞噬殆尽。天地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狂风卷着沙石，拍打着茅草屋，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孤魂在哭泣。

茅屋里，阿土早已被惊醒。他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奶奶，怀里还护着那条同样呜咽不止的小狗。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那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一种被某种恐怖存在盯上的、**裸的恐惧。

“奶……奶奶，别怕，有我……”阿土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努力想让自己显得镇定，可牙齿却在不住地打架。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护身符。

那块木符，此刻竟微微发烫，一股暖流渗入他的身体，让他心中的恐惧稍稍缓解。这是苏大哥留给他的宝贝，是他的底气所在。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得诡异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猫的脚爪踩在棉花上，却又清晰地传入茅屋里每个生灵的耳朵里。

吱呀——

那扇破旧的木门，无风自开。

一个身影，逆着屋外无尽的黑暗，缓缓走了进来。

来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面容清癯，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束着，看上去像个落魄的书生。可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情感，只有一片死寂的、贪婪的幽绿，如同暗夜里捕食的饿狼。“好香啊……”

他轻声呢喃，目光越过惊恐的祖孙，死死地钉在了阿土的胸口。准确地说，是钉在那块护身符上。

“多么纯粹、多么美妙的浩然正气……简直是上天赐予我的琼浆玉液……”

他就是姬无涯。

方圆三百里内，所有正道修士闻之色变的“食心邪魔”。传闻他专挑善人下手，吞其心，噬其魂，以滋养他那诡异的邪功。

【姬无涯视角】

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如此“美味”的气息了。

自从上次被一个自诩正道的金丹老牛鼻子追杀了七天七夜，虽然最后反杀了对方，但也让他元气大损，邪功几乎停滞不前。他需要“补品”，需要大量纯粹的“善念”和“功德”来修复根基，更进一步。

可这年头，真正的“善人”比灵丹妙药还难找。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一道光，一道如同黑夜灯塔般耀眼的“功德玄光”，忽然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他欣喜若狂，循着光芒找来，便看到了这个叫阿土的少年。

一个炼气期都不到的凡人，身上却佩戴着能汇聚如此庞大功德的至宝。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他甚至能感觉到，只要吞噬了这股力量，他不仅能伤势尽复，甚至能一举突破瓶颈！

至于这少年和那个老太婆……不过是盛放美酒的器皿罢了。喝完了酒，器皿自然该被摔碎。

他伸出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缓缓伸向阿土。

“孩子，别怕……把你的心，交给老夫……”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你会得到永恒的安宁。”

【阿土视角】

恐惧！

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将阿土彻底淹没。

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他怀里的奶奶已经吓晕了过去。

那只手，那只不似人手的爪子，正在慢慢靠近。

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他的全部心神。

不！

我不能死！

奶奶怎么办？小狗怎么办？苏大哥说过，力量是用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的！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猛地从他心底炸开。

“不准……不准你伤害我奶奶！”

少年发出一声怒吼，他将奶奶和小狗护在身后，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前面。他想起了苏大哥教他的《引气诀》，那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笨拙地运转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双掌向前猛地一推！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反抗。

姬无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沙哑的、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就像一只小蚂蚁，妄图撼动大象。你这份‘勇气’，让这道功德，变得更加美味了！”

他完全无视了阿土那软绵绵的攻击，爪子毫不停留，一把抓向阿土的胸口。

他的目标，是那块护身符，以及护身符下那颗鲜活、纯善的心脏！

【林七夜视角】

时机到了。

就在姬无涯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护身符的瞬间，一直隐匿在黑暗中的林七夜，双眸骤然睁开。

在他的“真实之眼”中，世界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眼前的姬无涯，根本不是什么清癯书生。那是一团由无数痛苦哀嚎的怨魂和粘稠的黑色邪气纠缠而成的怪物。他的身体布满了裂痕，仿佛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瓷器，全靠体内那股邪异的力量强行粘合。而阿土胸口的护身符，此刻正像一颗微型太阳，散发着让姬无涯无法抗拒的致命诱惑。

林七夜看得清清楚楚，姬无涯的邪功，本质上是一种窃取与转化的法门。但他转化不了最根源的“疯狂因子”，那些被他吞噬的灵魂中蕴含的怨恨与诅咒，日积月累，已经成了侵蚀他自身的剧毒。他急需“功德”或者说“浩然正气”这种中正平和的力量来调和，来镇压。

这正是林七夜为他量身定做的死局。

“爆。”

林七夜在心中，轻轻吐出一个字。

轰！

姬无涯的手，终于触碰到了那块温热的青木护身符。

他预想中的、被庞大功德之力洗涤身心的舒畅感，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护身符猛地一震，那温润的光芒瞬间变得漆黑如墨，粘稠如沼！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从姬无涯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根本不是什么“功德玄光”！

那是由无数最精纯的负面情绪——憎恨、绝望、疯狂、痛苦、怨毒……经过《人心饲魔录》的法门，伪装、压缩、凝练而成的神魂剧毒！

这股力量，就像是积蓄了千年的火山，顺着姬无涯的手臂，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疯狂地涌入他的四肢百骸，涌入他的识海！

“不！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姬无涯惊恐地尖叫，他想松手，可那块护身符却像是长在了他的手上，一股恐怖的吸力传来，让他根本无法挣脱。他感觉自己的神魂，被扔进了一个由亿万怨灵组成的绞肉机里。

无数扭曲的面孔在他脑海中闪过，发出最恶毒的诅咒。

“还我命来！”

“杀！杀！杀！”

“一起堕入深渊吧！”

这些，都是林七夜在葬仙墟中，用“真实之眼”目睹的、那些被污染畸变的生灵临死前最纯粹的怨念。他将这些怨念碎片收集起来，以阿土的“善”为外衣，包裹成了这颗最甜美的毒药。

姬无涯体内的邪功，在遇到这股同源但却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力量后，瞬间失控了！

噗！噗！噗！

一道道漆黑的血箭，从他全身的毛孔中喷射而出。他的身体像是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皮肤上浮现出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他的血肉在蠕动，骨骼在错位。

他引以为傲的邪力，此刻正疯狂地反噬他自己！

“是谁！到底是谁在算计我！！”姬无涯发出绝望的咆哮，他那双幽绿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恐惧。

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从屋外那无尽的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一双眸子深邃得像是葬仙墟的深渊。他每走一步，地上的光影似乎都在扭曲。

他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逐渐失去人形的姬无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死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林七夜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阿土已经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恐惧，昏倒在地。林七夜随手布下一个小小的隔音结界，将祖孙俩与这地狱般的景象隔离开。

“是你……是你！”

姬无涯看着林七夜，终于明白了。那个少年，那个护身符，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一个专门为他设计的陷阱！

可他想不通，对方的修为明明看上去平平无奇，为何能布置出如此阴狠歹毒的局？这等手段，简直比他这个邪魔还要邪魔！

“你……你到底是谁……”姬无涯的声音嘶哑。

林七夜没有回答他。他走到姬无涯面前，缓缓蹲下身。

在他的“真实之眼”中，姬无涯已经彻底崩溃了。他的神魂被怨念风暴撕扯得支离破碎，身体正在发生不可逆的畸变，变成一摊毫无理智的、蠕动的血肉。

正好，是最佳的养料。

林七夜伸出右手，按在了那团不断蠕动的血肉上。

《归墟残卷》中的“噬灵诀”，悄然运转。

一股远比姬无涯的邪功更加霸道、更加原始的吞噬之力，从林七夜的掌心爆发。

“啊啊啊啊啊——！”

姬无涯发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惨叫。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记忆、自己那破碎的神魂，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疯狂地抽离、吞噬！

他像是一块被丢进烈日下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林七夜闭上了眼睛，面容平静，但微微抽搐的眉心，显示出他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姬无涯一生的记忆，那些血腥的、残忍的、充满杀戮与背叛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林七夜的脑海。同时涌入的，还有姬无涯那驳杂而精纯的邪力，以及那潜藏在力量最深处的……疯狂。

林七夜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他的皮肤下，似乎有黑色的纹路一闪而过。他的耳边，那源自葬仙墟的低语声，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但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

以毒攻毒，以魔制魔。

想要复仇，想要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活下去，他就必须比所有的恶魔，更加疯狂，更加强大！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彻底平息。

地上，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青色儒衫，和一滩黑色的灰烬。

林七夜缓缓站起身，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又壮大了几分。丹田破碎处那个由古神污染形成的诡异气旋，旋转得更加有力了。

金丹中期。

这是姬无涯原本的境界。如今，这股力量的大半，都成了林七夜的积蓄。

他不仅得到了力量，还得到了姬无涯所有的记忆。包括他的功法，他的藏宝地，以及……他和一个叫“凌虚子”的人，曾经有过的一次秘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