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第一次对母亲赵秀兰说“我恨你”时,是十六岁的夏天。蝉鸣把空气搅得燥热,
他摔门时带起的风,掀翻了母亲刚熨好叠在沙发上的校服——那校服的领口处,
赵秀兰前一晚刚用同色系的线细细缝补过脱线的边缘,针脚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赵秀兰当时正站在厨房门口,围裙上还沾着炒青菜的油星。她手里攥着刚剥好的煮鸡蛋,
蛋壳碎渣还沾在指缝里,听见那声“恨”,手指猛地一颤,鸡蛋滚落在地,
在瓷砖上磕出一道白印,像道没愈合的疤。她下意识想去接,指尖只擦到鸡蛋冰凉的壳,
那枚鸡蛋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林小满的运动鞋边,蛋黄混着蛋清慢慢晕开,
像一滩没来得及收拾的委屈。“小满,先把鸡蛋吃了再上学。”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弯腰去捡鸡蛋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角的红。
指尖触到地上的蛋清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刚才剥鸡蛋时太急,
指甲被蛋壳划了道小口子,此刻渗着的血珠混着蛋清,在瓷砖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林小满没回头。他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书包带一甩一甩地撞着后背,
像母亲平时落在他肩上的手——总是轻轻的,带着洗衣粉的柠檬香,可他那时候总觉得烦,
总想着把那只手挥开。他没看见,母亲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
直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蹲下身,用纸巾一点点擦着地上的蛋液,擦了三遍才干净,
起身时腰还下意识地揉了揉——前晚缝补衣服到后半夜,老毛病又犯了。那年林小满读高一,
正是半大孩子最叛逆的时候。班里同学穿名牌球鞋,他也想要;别人周末去网吧**,
他也跟着翻墙出去。赵秀兰在纺织厂上班,两班倒,一个月工资刚够付房租和他的学费,
哪有闲钱买几百块的球鞋。她的工服口袋里总装着个旧笔记本,
上面记着每一笔开支:“小满学费580”“房租800”“买菜65”,
最后一页还夹着张超市促销海报,上面的球鞋打五折,标价199,她用红笔圈了圈,
旁边写着“下月发薪买”。“妈,张昊他爸给他买了双AJ,白色的,特好看。”晚饭时,
林小满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头也不抬地说。桌上只有一盘炒土豆丝和一碗紫菜蛋花汤,
蛋花碎得像星星,飘在汤面上——赵秀兰特意把鸡蛋打得碎些,这样看着能多些,
她自己只敢舀汤喝,没动一筷子蛋花。赵秀兰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把碗里仅有的几片瘦肉夹到他碗里:“等妈这个月发了奖金,给你买双新的,好不好?
咱们买性价比高的,穿着舒服就行。”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盘算着,
要是这个月夜班多排两天,再多接五件缝补的活,说不定能凑够买那双打折球鞋的钱。
“性价比?你懂什么!”林小满把筷子一摔,碗沿磕在桌上发出脆响,
“张昊说我穿的鞋像地摊货,丢死人了!你就是舍不得给我花钱!”他没看见,
赵秀兰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天晚上,林小满半夜起来喝水,
看见母亲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扒着门缝看,赵秀兰坐在缝纫机前,手里缝着他磨破的校服裤,
脚边堆着一堆要改的旧衣服——有隔壁王奶奶的棉衣,有楼下李叔的工装裤,
每件衣服的边角都用粉笔画了标记,是她提前和人家确认好的修改要求。
缝纫机的针头“咔嗒咔嗒”响,她时不时抬手揉一下腰,腰间还贴着片皱巴巴的止痛贴,
那是她白天在药店买的最便宜的款,一片能管四五个小时。月光从窗户照进来,
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林小满心里动了一下,
可转眼又想起同学指着他鞋帮说“这鞋都泛白了”的模样,把那点愧疚压了下去,
扭头回了房间。他没听见,自己关上门后,缝纫机的声音停了片刻,
接着传来母亲轻轻的叹息,像被月光碾碎的棉絮,飘在寂静的夜里。从那以后,
林小满更不听话了。他开始逃学,考试成绩从班里中游滑到倒数;老师找赵秀兰谈话,
她总是低着头,一遍遍地给老师道歉,说自己没管好儿子。每次去学校,
她都特意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那是她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袖口磨毛了,
她就用同色线锁了道边,看着整齐些。回家后,她也不骂林小满,只是把他的试卷摊在桌上,
指着错题一道一道地讲,讲着讲着,声音就哽咽了:“小满,妈没文化,
这辈子就盼着你能有出息,别像妈一样累……”她的手指在试卷上的错题旁划着,
指甲盖因为常年干活有些变形,指尖还沾着点缝补时蹭到的线头。“你别跟我说这些!
”林小满一把夺过试卷,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我出息不出息跟你没关系!
你天天就知道唠叨,烦不烦!”他摔门而去,留赵秀兰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对着垃圾桶里的试卷,默默抹眼泪。那时候的林小满不知道,赵秀兰为了让他能上重点高中,
托了远房表姐找校长说情,去校长家那天,她拎着一篮自己种的青菜和十几个土鸡蛋,
站在楼下等了两个小时,直到校长下班回来。
她给校长送了自己攒了半年的积蓄——那是她每天从饭钱里省出五块十块存下的,
原本打算给自己治腰疼的钱,她的腰在纺织厂常年弯腰干活,早就落下了病根,
疼起来的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能靠揉着腰坐到大天亮。高二上学期,
林小满认识了社会上的几个混混,开始跟着他们抽烟、喝酒。有一次,他们在网吧跟人打架,
把对方的头打破了,对方家长闹到学校,说要么赔钱,要么报警。赵秀兰接到老师电话时,
正在车间里搬布料。那布料一卷有二十多斤,她平时要咬着牙才能搬动,
那天一听见“林小满打架”“报警”,手里的布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布卷滚了老远,
她顾不上捡,抓起搭在机器上的外套就往外跑,鞋子跑掉了一只也没察觉,
光着的那只脚在满是线头和碎布的地上踩出几道红印,也没觉得疼。见到对方家长,
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没教好儿子,你们别报警,钱我赔,我一定赔!”她的膝盖很快就红了,
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可她没敢揉,只是一个劲地给对方鞠躬。对方要五千块,
赵秀兰根本拿不出来。她跟亲戚朋友借了个遍,张口时声音都在抖,怕被人拒绝,
也怕人问起借钱的缘由。最后还差一千块,她翻出首饰盒里的金戒指——那是她结婚时,
林小满的爸爸给她买的,也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戒指内侧刻着小小的“兰”字,
是她的名字。去当铺那天,她摩挲着戒指上的字,犹豫了半天,直到当铺老板催了,
才闭着眼把戒指递了过去。那天晚上,赵秀兰把钱给对方家长送过去,回来的路上,
下起了大雨。她没带伞,淋得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衣服裹着身子,冷得直打哆嗦。
路过街角的小卖部时,她看见橱窗里摆着林小满爱吃的巧克力,
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钱都赔给人家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得再省着点。
回到家就发起了高烧,她找出抽屉里的退烧药,就着冷水吞了两片,想靠在沙发上歇会儿,
却不知不觉睡着了。林小满从网吧回来时,看见母亲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
嘴里还念叨着:“小满,别学坏,别学坏……”他心里有点慌,想去给母亲倒杯水,
可刚走到床边,就听见母亲说:“小满,妈明天还要上班,你……你把锅里的粥热一热,
自己吃……”锅里的粥是她下午特意煮的小米粥,知道林小满不爱喝寡淡的,
还加了几颗红枣,现在还温着。林小满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母亲苍白的脸,
看着她因为发烧而干裂的嘴唇,突然觉得烦躁起来——他觉得母亲就是在装可怜,
就是想让他愧疚。他转身走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母亲的咳嗽声和念叨声,
都关在了门后。他没看见,母亲听见关门声后,眼角滚下的泪珠,落在枕头上,
晕开一小片湿痕。第二天早上,林小满醒来时,母亲已经去上班了。桌上放着热好的粥,
还有一个煮鸡蛋,旁边压着一张纸条:“小满,粥在锅里,趁热吃。妈今天上早班,
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赵秀兰没读过多少书,
写字总是很用力,笔尖把纸都戳破了几个小窟窿。她怕林小满看不见,
还特意用红笔在“红烧肉”三个字下面画了条横线。林小满瞥了一眼纸条,没吃粥,
也没拿鸡蛋,背着书包就出了门。他不知道,那天赵秀兰是发着高烧去上班的,
在车间里搬布料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同事送到医院,医生说她烧到了39度5,
让她住院观察,她却说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输完液就回了家,回家后还强撑着洗了衣服,
怕林小满回来没干净衣服穿。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林小满的叛逆变本加厉,
赵秀兰的隐忍也越来越多。她从不跟林小满说自己的苦,也不跟他说自己的委屈,
只是默默地为他做饭、洗衣、攒钱,把所有的爱都藏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
她的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就自己缝了块补丁;手套破了洞,
就找块旧布补好继续戴;食堂的菜太贵,她就每天从家里带咸菜和馒头,
中午热一热就当午饭。林小满十八岁生日那天,跟赵秀兰吵了最凶的一次架。
他说要跟那些混混朋友去外地打工,不想上学了。“小满,你不能去!
”赵秀兰第一次对他发了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才十八岁,正是读书的年纪,
出去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妈求你了,别去好不好?”她的手紧紧抓着林小满的胳膊,
指甲都快嵌进他的肉里,眼里满是恐慌——她怕林小满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怕他像厂里那些早早辍学打工的孩子一样,一辈子困在底层,吃尽她吃过的苦。
“我就不去上学!你管不着!”林小满红着眼睛,“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天天就知道让我读书,可你看看你自己,一辈子活得这么窝囊,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窝囊?”赵秀兰愣在原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妈是窝囊,
可妈这么拼,都是为了你啊!小满,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像被戳破的气球,连呼吸都带着疼。“为了我?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林小满抓起桌上的书包,“我告诉你,我今天必须走!以后我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想看见你!”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赵秀兰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声音带着哭腔:“小满,别走,妈错了,妈不逼你上学了,你别走好不好?
”她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还沾着早上做饭时蹭到的面粉。林小满用力甩开她的手,
赵秀兰没站稳,向后倒去,头撞在了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
可他还是咬了咬牙,拉开门跑了出去。他没看见,母亲扶着门框慢慢站稳,手捂着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