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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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壳上的斑点

后半夜的风带着股铁锈味,刮得瞭望塔的铁皮屋顶哐哐响,像有人在上面打鼓。林夏缩在阁楼角落的干草堆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金属箱就放在旁边,她每隔半小时就得爬起来摸一下箱壁,确认低温层还在工作——那玩意儿的指示灯跟手机电量似的,说红就红,一点不跟你商量。

“吱呀——”阁楼的木板门被推开条缝,一道手电筒光扫过来,在墙上投出个晃悠的光圈。林夏吓得一激灵,手立马摸向枕头底下的匕首,却听见老郑的声音:“醒着?”

她松了口气,坐起来揉揉眼睛。老郑举着个改装过的手电筒,灯头是用罐头盒底做的,照出的光黄澄澄的,像块融化的黄油。“朱鹮有点不对劲。”老头往阁楼深处努努嘴,“那只叫小七的,今晚没进窝,蹲在木箱上发呆呢。”

林夏心里咯噔一下。朱鹮是群居鸟类,尤其夜间喜欢挤在一起取暖,单独待着多半是出了问题。她赶紧套上外套,跟着老郑往阁楼里走,脚下的干草发出沙沙声,像踩碎了一地饼干渣。

小七果然蹲在最里面的木箱上,背对着他们。月光从塔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刚好照在它的尾羽上,那几根标志性的朱红色羽毛没了往日的光泽,蔫得像被雨淋过的红绸带。

“小七,过来。”老郑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哄小孩似的,“爷爷给你留了玉米碴子。”

小七没动,只是偏了偏头,露出侧脸。林夏这才发现,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喙尖还沾着点黑色的黏液,看着像吐过。

“它吐了?”林夏蹲下来,想看得更清楚些,却被老郑一把拉住。

“别靠太近。”老头的声音透着警惕,“前阵子有只麻雀就是这样,先是发呆,然后吐黏液,第二天就硬了。”他顿了顿,往角落里的木箱指了指,“那里面有我攒的草药,你帮我找找有没有治呕吐的。”

林夏点点头,借着老郑的手电筒光翻那个破木箱。里面堆着各种晒干的植物,有的带着锯齿状的叶子,有的结着紫色的小果子,全用旧报纸包着,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她翻到最底下,发现个贴着“止吐草”标签的纸包,打开一闻,一股辛辣味直冲鼻子,跟芥末似的。

“是这个吗?”她举起来问。老郑凑过来看了看,点头说:“对,这玩意儿以前给野鸡用过,管用。”他接过纸包,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瓷碗——碗边缺了个口,看着像古董——倒了点水进去,把草药捏碎了泡着。

小七突然“咕”地叫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它展开翅膀抖了抖,林夏这才看见,它肚子底下的羽毛沾着点白色的东西,凑近了才发现是蛋壳碎片。

“它下蛋了?”林夏的声音都变了调。她在资料里见过,朱鹮每年只繁殖一次,每次最多下两枚蛋,这五年苍莽山就没见过新蛋。

老郑也愣了,举着的手电筒差点掉地上。“不可能……上个月看它肚子还没鼓起来。”老头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小七的翅膀,倒吸一口凉气,“真下了!在木箱缝里卡着呢!”

林夏赶紧凑过去。木箱和木板的缝隙里,果然卡着个蛋,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蛋壳是淡淡的青灰色,上面沾着几根羽毛。小七紧张地用喙啄了啄老郑的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护着宝贝的小孩。

“轻点,轻点。”林夏按住老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纱布——那是她包种子用的——慢慢把蛋从缝里抠出来。蛋壳冰凉,还带着点小七的体温,她的心跳得跟打鼓似的,生怕一使劲捏碎了。

“拿手电筒照照。”她屏住呼吸说。老郑赶紧把光圈打过来,林夏捧着蛋转了半圈,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蛋壳侧面有块不规则的白斑,不是脏东西,是从里面透出来的,像结了层霜。更要命的是,白斑边缘还有几个针尖大的小黑点,密密麻麻的,看着像发霉的面包。

“这是……钙化?”林夏的手指有点抖。她在实验室见过鸟类蛋壳钙化的样本,多半是因为缺钙,或者环境里有重金属污染。但这黑点是什么?她从来没见过。

老郑的脸色沉得像锅底。“前两年也下过一次蛋,”他蹲下来摸了摸小七的背,“也是这样,没等孵出来就臭了。赵野把蛋壳埋在苔藓地里,说给土地当肥料。”

小七突然低下头,用喙轻轻蹭了蹭林夏手里的蛋,发出委屈的叫声。林夏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赶紧把蛋放进垫着干草的小木箱里,又往箱底铺了层纱布。“得保持温度,”她抬头看老郑,“最好能弄到三十七八度,跟人体温差不多。”

“我去烧点热水。”老郑转身就往楼下走,拐杖敲得木板噔噔响,“楼下有个保温桶,以前景区卖泡面用的,能凑合用。”

林夏守着小木箱,看着小七跳进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把蛋拢在肚子底下。月光透过塔顶的破洞照进来,刚好落在蛋壳的白斑上,那几个小黑点在光线下看得更清楚了,像撒了把黑芝麻。

“别担心。”她轻轻摸了摸小七的背,羽毛比看起来硬实,像晒干的玉米叶,“这次一定能孵出来。”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这蛋壳上的斑点太奇怪了,不像是普通的钙化。

楼下突然传来赵野的声音,嗓门大得能把屋顶掀了:“老郑!你烧热水干啥?绊索响了?”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阁楼的门被猛地推开,赵野冲了进来,手里还举着弓箭,弓弦上的彩色布条还在晃。

“嚷嚷啥?吓着朱鹮了!”老郑瞪了他一眼,手里端着个冒热气的保温桶,“小七下蛋了!”

赵野手里的弓“哐当”掉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下蛋了?真的假的?”他几步冲过来,差点踩到老郑的拐杖,“我看看,我看看!”

“站远点!”林夏和老郑异口同声地说。赵野赶紧往后退了两步,脚底下的干草被他踩得乱七八糟,像被大象碾过的草坪。

林夏把小木箱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看蛋壳上的斑点,是不是不对劲?”

赵野蹲下来,借着月光仔细看。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像拧成了麻花。“这黑点……上个月在冷杉树皮下见过类似的。”他挠了挠头,“我以为是树汁凝固了,没当回事。”

“树皮下?”林夏心里一动,“什么样的冷杉?具体在哪?”

“就是靠近苔藓地的那几棵,”赵野指了指塔外的方向,“树干上有好多裂缝,里面塞着些黑色的粉末,跟这蛋壳上的黑点差不多。”他突然一拍大腿,“糟了!我今天补铁丝网的时候,看见那几棵树的树皮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虫子!”

“虫子?”林夏追问,“什么样的虫子?”

“白色的,跟蛆似的,但是比蛆细,爬得飞快。”赵野比划着,“我当时用石头砸死了几只,没在意。现在想想,那虫子说不定是啃树皮的罪魁祸首。”

老郑突然“哎呀”一声:“坏了!我前几天给冷杉浇水,用的是山涧里的水!”老头的脸色瞬间白了,“那水这阵子看着有点浑,我还以为是下雨搅的……”

林夏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抓起手电筒,转身就往楼下跑:“我去看看水样!”赵野和老郑赶紧跟上来,三个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瞭望塔里回荡,像在敲锣打鼓。

一楼的墙角堆着几个塑料桶,是老郑存水用的。林夏拿起个干净的玻璃杯,从最近的桶里舀了半杯。水看着还算清,但杯壁上很快挂了层淡淡的白膜,像牛奶没洗干净。她用手指沾了点,捻了捻,滑溜溜的,还有点黏。

“这水有问题。”她肯定地说。正常的山涧水不会这么黏,这手感像稀释过的胶水,“赵野,你说的冷杉在哪?现在就带我去看。”

“现在?”赵野看了看窗外,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树林里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外面不安全,拾荒者说不定还在附近晃悠。”

“等天亮就晚了!”林夏急了,把水杯往桌上一放,“这水里的东西要是污染了苔藓地,不光朱鹮的蛋保不住,连那几株卷柏都得死!”

老郑拄着拐杖往门口走:“我跟你们去。我熟路,夜里也能走。”

赵野没辙,从墙角拿起两把砍刀,一把塞给林夏,一把自己别在腰后。“拿着,夜里树林里有变异鼠,个头跟猫似的,见了人就咬。”他又从背包里掏出个矿灯,往林夏头上一扣,“这玩意儿续航强,比你那破手电筒靠谱。”

矿灯的光柱刺破黑暗,照得前方的路亮堂堂的。林夏跟着赵野往冷杉林走,脚下的泥地被露水浸得稀软,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像踩在棉花糖上。老郑跟在后面,拐杖探路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里格外清晰,笃,笃,笃,像在数着步数。

“就是前面那几棵。”赵野突然停下,矿灯光柱打过去。三棵冷杉歪歪扭扭地站在苔藓地边缘,树干上果然有好几道裂缝,最大的一道能塞进拳头,树皮像被剥开的香蕉皮,卷成一团挂在上面。

林夏走过去,蹲在裂缝前,打开矿灯往里面照。裂缝深处有层黑色的粉末,像被踩扁的蚂蚁,还有几条白色的虫子在里面蠕动,细得像棉线,爬起来一弓一弓的,速度快得吓人。

“是蛴螬的变异种。”她皱着眉说。普通蛴螬是白色的胖虫子,没这么细,也没这么活跃,“它们啃食树皮的时候,会分泌这种黏液,污染水源和土壤。”

赵野用砍刀撬开一块树皮,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白色虫子,看得人头皮发麻。“这玩意儿繁殖这么快?”他上个月来检查的时候,明明只看见几只,“跟拼多多砍一刀似的,越砍越多?”

林夏没心思开玩笑,她用树枝挑了只虫子,放在手心看。虫子被戳了一下,突然喷出点透明的液体,在手心里留下道黏黏的痕迹。“这液体就是污染源,”她肯定地说,“朱鹮喝了被污染的水,下的蛋才会有斑点。再这样下去,别说孵小鸟,连大鸟都得中毒。”

老郑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用拐杖撑着地面才没摔倒。“前阵子我也觉得水不对劲,”他喘着气说,“喝了总觉得嗓子发黏,还以为是年纪大了……”

“您也喝了?”林夏赶紧扶住他,“有没有觉得头晕或者恶心?”

老郑摆摆手:“没事,我喝得少,大部分时候喝的是收集的雨水。”他指着冷杉树后面,“山涧在那边,源头是个泉眼,说不定泉眼那边出了问题。”

林夏看向赵野:“能去泉眼看看吗?”

赵野往山涧的方向看了看,树林在那边变得茂密,黑黢黢的像个张开的大嘴。“那得穿过一片灌木丛,里面有不少绊索是我以前设的,怕迷路。”他顿了顿,“不过你要是想去,我带你去。”

“现在就去。”林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越早找到污染源,朱鹮和蛋就越安全。”

往泉眼走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灌木丛里缠着好多废弃的铁丝网,是以前保护区围栏杆用的,现在锈得像团烂面条,却还挺结实,好几次勾住了林夏的裤腿。赵野走在前面开路,用砍刀把挡路的树枝劈断,动作麻利得像劈柴。

“小心脚下。”他回头提醒林夏,“这里的泥地下面有空洞,上次有只野猪掉进去,半天爬不上来,叫得跟杀猪似的。”

林夏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矿灯的光柱照在地上,能看见好多细小的脚印,像老鼠的,但比老鼠的大两倍。“这就是你说的变异鼠?”她指着脚印问。

“嗯,”赵野头也不回地说,“这玩意儿贼得很,专偷粮食,还会啃电线。上次把我太阳能板的线咬断了,害得我三天没充上电,对讲机跟砖头似的。”

老郑跟在后面,走得有点喘,但没吭声,只是拐杖敲地的声音越来越急。林夏回头看了他一眼,老头的脸色不太好,额头上全是汗,即使在清晨的凉风中也没干。

“郑大爷,要不您在这儿等着?”她提议,“我们去去就回。”

老郑摆摆手:“没事,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他喘了口气,“那泉眼是我当年参与挖的,里面有啥情况我比你们清楚。”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前面的灌木丛突然稀疏起来,隐约能听见流水声。赵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慢脚步,像只猫似的往前挪。林夏和老郑赶紧停下,屏住呼吸。

泉眼在块大石头底下,水流从石缝里渗出来,汇成个小水洼。但现在水洼里的水泛着层白沫,像倒了洗洁精,周围的草都枯黄了,跟被火烧过似的。更吓人的是,水洼边爬着好多白色的虫子,就是刚才在冷杉树皮里见过的那种,密密麻麻的,看得人浑身发痒。

“我的娘哎。”林夏忍不住骂了句。这哪是泉眼,简直是虫子窝。

赵野捡起块石头,往水洼里扔过去。石头刚落水,水面就炸开了锅,无数虫子涌过来,瞬间把石头裹住,看着像个会动的白球。

“这玩意儿怕啥?”赵野皱着眉问,“火?还是药?”

“不知道。”林夏蹲下来,仔细观察那些虫子。它们好像很怕光,矿灯照到的地方,虫子会往阴影里躲,“但它们肯定怕干燥,你看离水远的地方就没有。”

老郑突然指着石头缝:“你们看,那是什么?”

林夏和赵野赶紧凑过去。石头缝里卡着个东西,看着像块破布,上面沾着好多黑色的粉末,和冷杉树皮下的粉末一模一样。赵野用砍刀把它勾出来,是块塑料布,上面还印着个模糊的logo,像某个化工厂的标志。

“是拾荒者倒的废料?”赵野的声音冷得像冰,“这帮孙子,为了省事什么都敢往泉眼里倒!”

林夏捏起一点黑色粉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一股刺鼻的酸味,像坏掉的醋。“这是某种化学废料,”她肯定地说,“虫子吃了这个才变异的,还能加速它们繁殖,跟给它们喂了催化剂似的。”

“那现在咋办?”赵野急了,“泉眼被污染了,苔藓地和冷杉都得完蛋,朱鹮也……”

“有办法。”林夏打断他,眼睛亮了起来,“我的种子库里有种水葫芦,是改良过的品种,能吸收重金属和化学物质,长得还快,跟杂草似的,不过得在干净的水里培育。”她看向赵野,“你们这儿有塑料桶吗?越多越好。”

赵野愣了一下,突然一拍大腿:“有!游客中心废墟里堆着好多,以前装消毒液的,都是大桶!”他转身就往回走,“我现在就去搬,你赶紧准备种子!”

“我也去帮忙。”老郑拄着拐杖,赶忙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