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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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小雯时,她才三岁。初秋的风卷着院子里的槐树叶,

落在她歪歪扭扭的羊角辫上——左边的辫子松了半截,红头绳滑到耳后,

露出一小片晒得微红的耳根。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裙摆磨出了毛边,

被我妹从怀里硬塞进我怀里时,小手攥着只掉了耳朵的布兔子,布兔子的绒毛结了块,

显然是被摩挲了无数遍。她怯生生往我身后躲,小身子往我胳肢窝底下钻,

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瞧。那双眼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是方才被我妹抱出门时哭的,此刻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我洗得发硬的衬衫上,

洇出一小片湿痕。"哥,就麻烦你了。"我妹站在院门口,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

围裙上还沾着早上烙饼的面疙瘩。她抹着眼泪,声音发颤,"我跟**夫去南方打工,

工厂宿舍挤得很,这孩子带在身边,白天锁在宿舍里遭罪,晚上吵得旁人睡不好。

"妹夫在旁靠墙站着,穿件袖口磨破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半天憋出句:"等我们站稳了,攒下钱租个带院的房子,就接孩子回去。

"他说话时不敢看我,眼神瞟着院角那棵老槐树,槐树下堆着半袋没脱粒的玉米。

我搂紧小雯,她身上有股晒过太阳的洗衣粉味,混着淡淡的奶香味。

我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羊角辫,软乎乎的。"说啥呢,"我声音放得柔,"小雯也是我闺女。

你们安心走,挣钱要紧,孩子放我这儿,饿不着冻不着,还能跟她舅妈学认字。

"我看着她黑葡萄似的眼睛,心里软得像开春化了的冻泥,"放心走吧,有我呢。

"我妹又哭了,蹲在地上用围裙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小雯从我的怀里探出头,

小声喊"妈",小手伸出去,却够不着。妹夫拽了拽我妹的胳膊,"走吧,

再晚赶不上火车了",他自己的眼圈也红了,转身时,蛇皮袋蹭在墙根,发出沙沙的响。

那年我刚结婚半年,和妻子晓雯住单位分的老房子。房子在三楼,墙皮有些剥落,两室一厅,

客厅摆着个掉漆的木沙发,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晓雯是街对面幼儿园的老师,心细得很,

知道小雯要过来,头天就把次卧收拾出来了。次卧原本堆着我的旧书和晓雯的嫁妆箱,

她愣是蹲在地上收拾了大半天,把书摞在墙角用布盖好,嫁妆箱塞进衣柜最底下。

她还特意去百货商店买了块印着小熊的蓝布,铺在那张旧木床上,

又在墙上贴满卡通贴纸——有米老鼠,有唐老鸭,还有几只歪头笑的小猪。

衣柜里挂满小衣裳,粉的、黄的、白的,都是她趁午休去童装店挑的,连袜子都是带花边的,

比我结婚时她给自己置备衣裳还用心。小雯起初怯生,像只受惊的小雀儿。

吃饭时她端着小碗蹲在墙角,筷子捏得紧紧的,只敢扒拉碗里的白饭,

桌上的炒青菜和煎鸡蛋碰都不碰。有次晓雯夹了块鸡蛋放她碗里,她吓得一哆嗦,

碗差点掉地上,低着头小声说"谢谢",却把鸡蛋埋在饭底下,直到饭吃完了,

鸡蛋还在碗底躺着。她上厕所也憋着,有回硬是憋得小脸通红,晓雯看出不对劲,

蹲下来拉她的小手——晓雯的手总是温温的,指甲剪得圆圆的——"小雯,

"晓雯声音软得像棉花,"以后这就是家,不用怕。想吃啥就夹,想上厕所就说,

没人会说你。"小雯眨巴着眼睛看晓雯,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快,小嘴动了动,

小声叫了"舅妈"。那声"舅妈"轻得像羽毛,却把晓雯乐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当即拉着她去厨房,从橱柜里摸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她嘴里,"真乖,

以后舅妈天天给你买糖吃"。日子一长,小雯就像长在我身上似的。我下班回家,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她准在门口等,门开条缝,露出双黑亮的眼睛,

见是我,"呼"地把门拉开,扑上来抱我腿喊"舅舅",小胳膊勒得紧紧的,

下巴磕在我膝盖上,仰着脸笑,嘴角还沾着点饼干渣。我坐沙发看报纸,

她就蜷在我旁边的沙发角上,小脑袋靠在我胳膊上,手里摆弄着晓雯给她买的塑料积木。

我翻报纸时胳膊动了动,她就往我身上又蹭了蹭,把积木往我手里塞,"舅舅,搭小房子",

声音糯叽叽的。晚上睡前更黏人,非让我讲故事不可。我坐在她床边,她就趴在我腿上,

小耳朵竖得高高的。讲《三只小猪》,她会揪着我的衣角问"舅舅,

大灰狼真的会吹倒房子吗";讲《小红帽》,她又皱着眉头说"小红帽不该跟陌生人说话"。

讲完一个,她就把我的手往她头上按,"再讲一个嘛",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直到晓雯端着洗脚水进来,笑着把她抱起来,"好了好了,再听舅舅该讲困了",

她才不情不愿地搂住晓雯的脖子,眼睛却还盯着我,扒着门框摆手,"舅舅晚安",

要等我也摆手说"晚安",才肯让晓雯关上门。晓雯总打趣我,"你哪是舅舅,

分明是亲爹"。有次她洗着碗,听见客厅里小雯咯咯的笑,探出头看,

见我正把小雯架在脖子上转圈,小雯的羊角辫甩得像小旗子,赶紧喊"慢点慢点,别摔着",

擦着手出来,却往我手里塞了个苹果,"给孩子削块苹果吃"。我嘴上骂她"就你多事",

心里却认了——可不是嘛,这小丫头片子,早把我心占满了。小雯跟我最亲。

晓雯给她买了块麦芽糖,她掰了大半递我手里,自己叼着小半块,

腮帮子鼓鼓的;在幼儿园画了画,老师刚夸"画得好",她揣着画一路跑回家,

第一个拿给我看,指着画里歪歪扭扭的小人说"这是舅舅,这是舅妈,

这是我";有回我半夜起夜,听见她在梦里嘟囔,"舅舅别走",喊得清清楚楚,

我站在她床边看了半天,心里又酸又软。有次我去邻市出差,本来说好三天就回,

结果临时有事耽误了两天。回来那天傍晚,我刚走到楼下,

就看见小雯蹲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路口。看见我时,

她愣了一下,随即"哇"地哭了,扑过来抱住我腿,哭得抽抽噎噎,"舅舅,你咋才回来,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心疼得不行,蹲下来把她抱怀里,她的小胳膊紧紧勒着我脖子,

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衬衫。我抱着她在楼下站了半宿,哄了又哄,"舅舅咋会不要小雯呢,

舅舅最喜欢小雯了",哄到她哭累了,趴在我肩膀上打哈欠,才抱着她上楼。

那晚我暗下决心,这辈子都得护着这小丫头,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转眼十年就过去了。

小雯从怯生生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个子快到我肩膀了,不再扎羊角辫,

改成了马尾,一甩一甩的,像只快活的小鹿。她在市重点中学上初二,学习好,

次次考试都是班级前几名,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胸前别着个小小的"委员"徽章,

走在路上都挺着胸脯。她性格也开朗,放学回家路上遇见邻居,

会甜甜地喊"张奶奶好""李叔叔好",看见谁家门口堆着垃圾,

顺手就帮忙拎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回家就帮晓雯做家务,洗碗时袖子挽得高高的,

洗洁精泡沫沾在脸上也不管;拖地时弓着腰,

犄角旮旯都拖得干干净净;连我的衬衫破了个小洞,她都能拿着针线缝得整整齐齐,

针脚比晓雯缝的还细密。街坊邻居见了都夸,"老陈,你家小雯真是个好闺女,

又懂事又能干"。每次听见这话,我都咧着嘴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我也一直把她当亲闺女疼。她上初中,学校离家远,我每天早上骑电动车送她,

把她护在怀里,怕她被风吹着;晚上放学,我提前半小时就等在校门口,

手里揣着块她爱吃的烤红薯,热乎乎的。她爱吃我做的糖醋排骨,我每周都做。

买排骨得去菜市场最里面那家,老板认识我了,见我去就喊"陈哥,今天的排骨新鲜,

肋排多",我总让老板给我留两斤最好的,回家洗干净,焯水,炒糖色,放酱油、醋、姜片,

小火慢炖,炖得骨头上的肉一抿就掉,汤汁稠稠的,能拌两碗饭。每次做排骨,

小雯都能多吃半碗饭,吃完还捧着碗喝汤,嘴油乎乎的,笑着说"舅舅做的排骨最好吃"。

她过生日,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挑礼物。去年她十三岁生日,说想要本《安徒生童话全集》,

我跑了三家书店才找到带插画的版本,又给她买了个粉色的笔记本,

在扉页上写"祝小雯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字写得歪歪扭扭,却琢磨了半天。

她收到礼物时,眼睛亮得像星星,抱着我的胳膊晃,"谢谢舅舅",那天晚上,

她把书放在枕头边,翻了半宿才睡。晓雯总说我偏心,有次她故意板着脸,"你看你,

小雯要啥你给啥,我上次说想要条围巾,你说'凑合戴吧'"。

我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她,"早给你买了,上周路过百货商店看见的,红颜色,

你戴肯定好看"。晓雯打开盒子,眼睛一下子红了,捶了我一下,"就你嘴硬",

却把围巾往脖子上绕了又绕。可不知从何时起,有些东西悄悄变了。像春天河里的冰,

起初只是不起眼的小缝,等察觉时,早已裂得不成样子。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晓雯。

有天晚上刚过九点,小雯洗完澡,穿件粉色的棉布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

跑到我们房间门口,手指抠着门框,小声说"舅舅,舅妈,我房间灯坏了,不亮了,

我想跟你们睡"。我正靠在床头看杂志,闻言就准备起身,"我去看看,可能是灯泡松了"。

晓雯却拉了拉我的衣角,对小雯说:"让你舅舅去修,修好了你就自己睡,大姑娘了,

别挤在我们这儿。"小雯低着头,手指抠着睡衣的衣角,把布料都抠出了褶皱,"我怕"。

"舅舅就在隔壁修灯,修好了就去你房间坐会儿,"晓雯声音软了些,"不怕啊。

"小雯没说话,却往我身边靠了靠,胳膊轻轻蹭了蹭我的胳膊。她的头发还在滴水,

水珠落在我手背上,凉凉的。我没多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舅舅去修,

要是修不好,你再过来跟舅妈睡"。等我拿了螺丝刀去次卧,才发现灯根本没坏,

按开关时"啪"地就亮了,暖黄的光洒在卡通贴纸上,小猪的笑脸还跟十年前一样。

我愣了愣,站在灯底下看了半天,才关了灯回房。晓雯还靠在床头翻书,见我进来,

合上书放在床头柜上,低声说:"你觉不觉得,小雯最近不对劲?""咋了?

"我脱了鞋躺上床,迷迷糊糊地问,没把灯的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孩子记错了。

"她跟你太亲了,"晓雯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刚才她往你身边靠的眼神,

不像侄女看舅舅,倒像是......"她没说下去,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还有上次你给她辅导数学作业,她直接就坐你腿上了,那么大姑娘了,哪有这样的?

"我愣了愣,心里"咯噔"一下,仔细回想,好像真有这事。上周三晚上,

她有道几何题不会做,拿着练习册来找我,我坐在沙发上,她二话不说就坐到我腿上,

小脑袋凑过来,指着练习册上的图问"舅舅,这个辅助线咋画",头发蹭在我下巴上,

痒痒的。当时我只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没多想,现在被晓雯一提,心里忽然发堵。

"你想多了吧,"我嘴硬,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小雯从小跟咱长大,跟我亲正常。

小时候她还天天扒我身上呢,你忘了?""正常?"晓雯也翻了个身,跟我并排躺着,

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她都十三了,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男女有别,她该懂这个理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