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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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昌阳城往西四十里的黄土坡下卧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于‬‬家‬疃‬,

‬朱家是疃‬里‬最‬有‬名‬的富户。朱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朱‬挺‬,

老‬二‬朱‬立‬。朱家人气不旺,两家只有一个男丁,名叫朱焕,是朱挺的儿子。

民国十三年仲秋,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刚满三十的朱家老大终究没熬过一场风寒,

猝然离世。朱挺的棺木停在正屋中央,十二岁的儿子朱焕跪在灵前哭个不停,

此时他仿佛才忽然明白,自己成了朱家唯一的根。朱焕的娘王氏扶着门框直哆嗦,

朱焕的二爹朱立默不作声地蹲在门槛上,一脸的悲哀。过了一会儿,朱立有些吃力地站起来,

躬着腰身移步到朱焕身边,低声吐出来句:"焕儿,以后跟二爹过。"朱焕没应声,

只盯着灵前供着的长明灯。朱焕记得爹在世时总爱摸他的头,说朱家几辈子单传,

到他这辈总算有了指望。如今那只温热的手再也不会抬起来,他成了朱家两房唯一的男丁。

朱焕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天。二三年后的春天,朱家老宅忽然热闹起来,

门楣上垂着的红绸子时不时‬地‬在风中扬起。十五岁的朱焕穿着簇新的蓝布长衫,

在刚收拾妥当的西跨院门口木木地立着,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他要做新郎了。

邻村木匠家新媳妇那边,新娘的母亲拉着即将过门的女儿李氏的手,

眼圈又红了:"以后到那边去跟他们就是一家人了,好好跟焕儿过日子。"说着,

整理了一下新媳妇头上那绣的并蒂莲的红盖头。李氏默默地点了点低下的头。她模样周正,

手脚勤快,被朱立这边一眼看中。婚事办得仓促却体面,朱立掏了双倍的聘礼,

只求能早日开枝散叶。可喜事的余温还没散尽,朱立又揣着两匹绸缎进了嫂子王氏的屋,

他急切的来,是想与‬大嫂商量一件大事。“嫂子,我琢磨着不如再给焕儿再‬纳一房,

咱们两家各分一个,将来生了娃,也算一支两不绝。"听了罢‬此‬话‬,

王氏手里的活停了停‬。她不是没想过这事,朱家香火比什么都金贵。可一个男人两个媳妇,

终究是桩难事。便‬顾虑‬重‬重‬地‬说‬:"等分了家,家里就没有合适的房子了,

焕儿该怎么住?"这一点,朱立早就盘算过了:"轮着来。初一到十五住你这儿,

十六到月底去我那院。衣裳鞋袜各家备好,到时候一换就行,错不了。

"王氏没有‬再‬提反对意见。就这样,半年后的一天,朱挺家里又吹吹打打娶亲,

朱焕又娶了一房张氏,开始了两头跑的日子。朱‬焕‬像个被精心安排的物件,

在东西两院间流转:初一清晨李氏刚把浆洗好的月白布袜递给朱焕,

他就得换上;十六日傍晚张氏早烫好了青布长衫,等他跨进二房的门槛。……三春去秋来,

二十五年匆匆‬而过。民国三十八年的清明,鬓角已白的朱焕站在爹娘的坟前烧纸,

心里头除了一些思亲的悲戚,还有一份遗憾。于是‬他把这份不甘心,

都默念给地下的爹娘听了——大房李氏给他生了四女一男,

儿子朱大志长到十岁还数不清手指头,见了人就嘿嘿笑;二房张氏只添了三个女儿,

最后一胎生下来时,稳婆摇着头说"又是个丫头",张氏在炕上直哭到后半夜。

最令朱家头疼的是大志。李氏经常揉着围裙角哭,朱焕也会跟着红了眼圈。

他这辈子活得像个提线木偶,东西两院的门槛都快被他踩平了,却没换来朱家想要的兴旺。

朱焕爷去世那年,昌阳城刚解放。老族长来到朱家,拍打着桌子主持分家:按规矩,

家产全归大志。东西两院的女人们都没说话,李氏望着窗外发呆,张氏则‬低头绞着帕子。

那些年轮流准备的衣裳鞋袜,那些分好的初一十五,到头来还是要合在一起。

大志长到二十岁,依旧是那副木呆呆的样子。李氏托媒人说了无数家,姑娘们见了大志,

要么扭头就走,要么笑话说"朱家要绝后了"。李氏夜夜睡不着,哪有心思料理生活?

转机出在一个晚上,这夜,雨下得特别大,还有猛烈的风刮到窗棂上噼啪乱响。

李氏看到自家‬女佣春桃,抱着被子往大志房里送,

他一把拽住了她‬——这个春桃是逃难来的,爹娘死在路上,被李氏收留了两年。

当李氏从战战兢兢的春桃口中得知她和大志媾和的真相后,本欲发作时,

想一想儿子傻笑的脸,忽然就没了发火的力气和生气的理由,反而想哭。第二年开春,

春桃的肚子鼓了起来。李氏又惊又喜,拉着春桃的手说:"只要能生,我认你当儿媳。

"孩子落地那天,接生婆抱着襁褓出来,脸色却不好看:"是个小子,

就是......"李氏凑过去一看,那孩子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天花板,嘴角流着口水。

她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朱焕给孩子起名叫朱庆,族谱上总算又添了个名字。

春桃成了朱家媳妇后,腰杆渐渐硬了起来。她看着大志成天只会傻笑,

家里的田地被长工糊弄着种,心里渐渐有了别的念头。

壮实能干的长工老周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火。一个收工后的傍晚,

春桃在柴房里塞给老周两个白面馒头,红着脸没说话。民国三十九年的冬天,

春桃又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哭声响亮,眼睛骨碌碌转,一看就机灵。春桃抱着孩子去找族老,

说这是大志的种。族老们看着孩子活泛的样子,心里都明白,

却没人戳破——朱家太需要一个像样的男丁了。朱焕给孩子起名朱子安,

在族谱上记在大志名下。子安长到七岁,春桃就逼着他去学堂。朱子安果然争气,

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算盘打得噼啪响。只是性子随了谁似的,一分钱看得比命重。

同窗借块橡皮,他得追着要三天;先生让凑钱买墨,他总说家里没钱,

转头却把铜板藏在床板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气?"春桃实在忍不下去了,

终于敲着他的脑袋骂。朱子安梗着脖子说:"钱要省着花,才能越来越多。"春桃看着子安,

忽然想起老周临走时塞给她的那袋银元,藏在炕洞里,至今没敢动。四‬朱子安十五岁那年,

春桃给他娶了邻村的赵家姑娘赵俊。赵家贪图朱家还有几亩好地,陪嫁了两床棉被。

朱子安对媳妇赵俊倒还算大方,却把家里的账本看得死死的,油盐酱醋都要记上。两年功夫,

赵俊给他生了两个儿子,朱子安看着襁褓里的娃,盘算着将来要给他们留多少地。

可世道变得快。朱家村跟随发展需要,让朱家把田地贡献了大半。春桃急得直哭,

子安却蹲在墙角冷笑:"地少了也好,省得雇人耕种,自己种更划算。

"朱子安真的带着两个儿子下地,天不亮就去,天黑透了才回,手上磨出了厚茧,

也真的从邻居手里换回来几亩薄田。村里人眼看着朱家又富起来了,

他们看子安的眼神里便大都带着敬畏,当然了,鄙夷他的人也不少。朱子安不管这些,

每天数着铜板睡觉,夜里梦见的都是金灿灿的谷子。

朱子安给两个儿子起了寓意很明确的名字:朱勤、朱俭,从小就教他们走路要捡地上的麦穗,

吃饭不能掉一粒米。那年秋收,子安站在自家地头,看着沉甸甸的稻穗,忽然想起爷爷朱焕。

子安记不清爷爷的样子,只听娘说过,爷爷一辈子在东西两院间来回走,像个陀螺。

子安笑了笑,觉得爷爷太傻,守着那些虚礼有什么用?钱和地才是实在的。想到这个,

朱子安就会叹息着摇摇头,脸上也会浮现几丝苦笑。听着孩子们的笑闹声,

看着朱勤和朱俭在追跑。子安摸了摸怀里的钱袋,硬硬的,很踏实。他知道,

朱家的炊烟还会继续飘下去,带着他熟悉的、锱铢必较的味道。五朱子安的名号越来越大,

这名号凭一个“省”字刻在四里八乡的心坎上。吝啬?

吝啬二字怕也描不尽他骨缝里透出的那股子精刮之气,精刮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也是穷人家的共识。故而,但凡家中有待字闺女的,

无不削尖了脑袋想把女儿塞进诸家那高门楼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