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真诚的关切让他心里某处微微触动。两周后，正清律师事务所会议室。

"环城工业区的污染案，受害者主要是东郊城中村的居民。"律所主任王律师推了推眼镜，"这个案子社会关注度很高，祁煜，我想交给你负责。"

祁煜微微皱眉："王主任，我手头还有两个并购案..."

"我知道。"王主任打断他，"但对方是外资企业，我们需要最好的诉讼律师。而且..."他压低声音，"这个案子如果能赢，对我们所的形象很有帮助。"

会议结束后，同事张律师凑过来："真没想到王主任会让你接这种'低端案件'，不会影响你晋升合伙人吗？"

祁煜整理文件的手顿了顿："每个案件都值得认真对待。"

"哈，标准答案。"张律师拍拍他的肩，"不过说真的，那些城中村的居民...难缠得很。祝你好运。"

第二天上午，祁煜驱车前往东郊城中村。狭窄的街道，杂乱的电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异味。

他西装革履的打扮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警惕的目光。社区活动中心是一栋老旧的两层小楼。祁煜刚走进会议室，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帮一位老人倒水。

林陌。

他今天没穿外卖制服，而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比雨夜那晚年轻许多。祁煜愣在原地，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相遇。

林陌抬头，同样认出了他，眼睛微微睁大："祁律师？"

"你们认识？"旁边的社区主任好奇地问。"有过一面之缘。"祁煜迅速恢复专业表情，"我是正清律师事务所的祁煜，负责这个案件。"

林陌的表情复杂，但还是伸出手："林陌，社区志愿者。我们...确实见过。"

握手的一瞬间，祁煜注意到林陌手掌的茧子，粗糙而温暖，与他常年敲键盘的修长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祁煜详细记录了居民反映的问题——工厂排放导致的水源污染、空气中刺鼻的气味、近年来激增的呼吸道疾病...林陌不时补充一些细节，显然对社区情况了如指掌。

"我们最担心的是孩子们。"一位母亲红着眼圈说，"小女儿最近总是咳嗽..."祁煜记录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抬头，看到林陌正轻声安慰那位母亲，眼神柔和而坚定。这与雨夜中那个倔强的外卖员判若两人。

会议结束后，祁煜收拾文件准备离开。林陌走了过来："没想到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祁煜坦言，"你在这里...做志愿者？"

"我住这儿。"林陌笑了笑，"平时送外卖，空闲时帮帮邻居们。尤其是老人们，他们不太懂怎么**。"

祁煜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他习惯了与商业客户打交道，面对这种草根社区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关于那天..."林陌犹豫了一下，"我态度不太好。"

"不，是我太冷漠了。"祁煜罕见地承认错误，"职业病吧，总想着风险控制。"

林陌笑了："那我们扯平了？为了这些居民，合作愉快？"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祁煜突然注意到他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笑起来时会微微上扬。

"合作愉快。"祁煜听见自己说。接下来的两周，祁煜频繁出入城中村，收集证据、走访受害者。林陌成了他的向导，带他走访那些隐藏在狭窄巷道中的家庭。

"李奶奶家是最早发现水质问题的。"林陌指着一间低矮的平房，"她儿子在工厂上班，但去年因为白血病去世了。"

祁煜蹲下身，查看水龙头流出的泛黄液体："有检测报告吗？"

"有，但工厂说与他们无关。"林陌递过一叠文件，"这是近三年社区的健康统计，我整理的。"

祁煜翻阅着，惊讶于资料的详尽："你学过统计？"

"自学过一些。"林陌轻描淡写，"以前想考大学，后来...情况有变。"

祁煜想问更多，但林陌已经转身去帮李奶奶整理药盒了。

他注意到林陌对待老人们的方式——耐心、尊重，没有丝毫居高临下。这与他在律所见到的那些公益作秀截然不同。

一天下午，林陌提议去工厂后面的排水口看看。

"那里平时有人看守，但今天周末，应该没人。"他说着，递给祁煜一套旧衣服，"换这个，你那身太显眼了。"

祁煜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衣服。换上后，他感到浑身不自在——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习惯真丝衬衫的皮肤。

两人绕到工厂后方，果然发现一个隐蔽的排水口，正汩汩流出暗红色的液体。祁煜迅速拍照、取样。

"我就知道！"林陌兴奋地低声说，"这颜色绝对不正常。"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雷声，转眼间大雨倾盆而下。

"快！那边有个废弃的仓库！"林陌抓住祁煜的手腕就跑。

两人冲进仓库时，已经浑身湿透。祁煜的取样瓶幸好没摔破，但相机已经进水了。

"该死！"他懊恼地检查设备。"别担心，我手机也拍了一些。"林陌安慰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得在这里等一会儿。"

仓库年久失修，但至少能挡雨。祁煜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堆满了生锈的机械零件，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

"你经常这样冒险吗？"他忍不住问。

林陌正在拧干T恤下摆的水："为了证据，值得。你们律师不也常说'真相至上'吗？"

祁煜哑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真相"往往只是法律博弈中的一个筹码。

天色渐暗，雨势不减。林陌找来一些干燥的木板，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分明。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祁煜突然问，"不只是送外卖赚钱，还花这么多时间帮社区？"

林陌沉默了一会儿："我父亲以前是化工厂工人，因为职业病的不到赔偿去世了。"

他拨弄着火堆，"那时候如果有人帮他...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祁煜感到胸口一阵发紧："我父亲...也是因病去世的。肝癌。"

林陌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们这样的人？"祁煜苦笑，"从小上国际学校，一路名校毕业，人生一帆风顺？"

"差不多。""我父亲是工作狂，很少回家。"祁煜盯着火焰，不知为何说出了从未对人提起的事，"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医院，他还在接工作电话。临终前对我说的话是'别让客户等'。"

仓库里一时只有雨声和火焰噼啪的声响。林陌的表情软化下来："所以我们都是没有好好道别的孩子。"

祁煜第一次感到，在这个破旧的仓库里，有人真正理解了他的某一部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一扣。

"你冷吗？"他突然注意到林陌在微微发抖。

"有点。这地方..."林陌环顾四周，声音有些不稳，"有点压抑。"

祁煜这才意识到仓库空间狭小，堆满杂物，对某些人来说可能会引发幽闭恐惧。他犹豫了一下，脱下外套披在林陌肩上。"谢谢。"林陌裹紧外套，勉强笑了笑，"没想到精英律师也会关心人。"

"别得寸进尺。"祁煜假装严肃，却忍不住也笑了。

雨持续到深夜才停。两人离开仓库时，已是满天星斗。祁煜的手机终于有了信号，他叫了辆车。

"我送你回去。"他说，语气不容拒绝。

车上，林陌靠着窗户昏昏欲睡。路灯的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祁煜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数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到了..."林陌迷迷糊糊地说。车停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前。

"明天见。"祁煜说。

林陌点点头，把外套还给他："晚安，祁律师。"

"祁煜。"他纠正道，"既然我们已经是共同冒险的伙伴了。"

林陌笑了，眼角的痣又上扬起来："晚安，祁煜。"

看着林陌走进楼道，祁煜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期待明天的见面。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祁煜已经醒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中回放着昨晚在废弃仓库的情景——林陌谈及父亲时眼中的黯然，火光映照下他微微发抖的肩膀，以及那句"我们都是没有好好道别的孩子"。

手机**打断了他的思绪。是王主任。

"祁煜，工厂那边有动作了。"王主任的声音罕见地严肃，"他们聘请了德恒的刘律师团队。"

祁煜立刻清醒了："刘志明？"

"对，你母亲的老朋友。"王主任顿了顿，"这个案子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挂断电话，祁煜站在淋浴下，让热水冲刷过身体。刘志明是业内顶尖的环保法律师，也是他母亲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常客。

这个案子突然变得私人化了。到达城中村时，祁煜发现气氛不对劲。几个居民聚在巷口低声交谈，看到他来了，眼神闪烁。

"发生什么事了？"祁煜问。

"祁律师..."李奶奶欲言又止，"小林他..."

祁煜心头一紧："林陌怎么了？"

没等回答，他快步走向社区中心。推开门，他看到林陌正在安抚一位哭泣的妇女，他的右脸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怎么回事？"祁煜走到他面前。

林陌抬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昨晚回来路上遇到了几个小混混。"

祁煜盯着那道伤痕，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是工厂的人？""没有证据。"林陌压低声音，"别在这里说，会吓到大家。"

等居民散去，林陌才告诉祁煜详情。昨晚他独自回家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拦住了他。车上下来两个男人，警告他"别多管闲事"。

"他们知道我们在收集证据。"林陌摸着脸上的伤，"说如果再继续，就不只是警告了。"

祁煜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我们要报警。"

"报警有用吗？"林陌苦笑，"没有监控，没有证人，警察最多做个笔录。"

"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祁煜的声音突然提高，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林陌愣住了，似乎没想到祁煜会这么激动。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林陌的眼神渐渐柔和："谢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祁煜胸口发烫。他轻咳一声，恢复了专业语气："总之，接下来你不要单独行动。我们需要更谨慎地收集证据。"

林陌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有个朋友在工厂做临时工，他答应帮我弄一些内部资料。"

"太危险了。"祁煜皱眉，"如果被发现..."

"他会小心的。"林陌打断他，"这些人欺负的就是弱势群体不敢反抗。

如果我们退缩，他们就赢了。"祁煜看着林陌坚定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在法学院第一堂课上的誓言——"为无声者发声"。

不知何时，这句早已被遗忘的誓言又浮现在心头。

"好吧。"他最终说，"但我们必须制定周全的计划。"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形影不离。祁煜教林陌如何合法收集证据，林陌则带祁煜深入社区，了解每户人家的具体情况。

他们一起整理出详尽的污染影响报告，祁煜惊讶于林陌整理资料的条理性——尽管没有专业训练，他的分类系统却出奇地高效。

周五晚上，案件材料堆积如山。祁煜提议去他律所加班。"这么晚了，还能进去？"林陌看着气派的写字楼，有些犹豫。

祁煜刷卡开门："合伙人特权。"

律所的夜晚安静得出奇。祁煜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林陌站在窗前，一时看呆了。

"真漂亮。"他轻声说。

祁煜递给他一杯咖啡："习惯了就不觉得了。"

"你每天都工作到这么晚吗？"林陌接过咖啡，手指不经意间擦过祁煜的，一丝微妙的触感让两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差不多。"祁煜坐回电脑前，"诉讼律师的生活就是这样。"林陌环顾办公室，目光停在书架上的一张照片上——年轻的祁煜和一位严肃的中年男子站在法学院门口。

"你父亲？"

祁煜点点头："我毕业那天。他...没能看到我拿到律师执照。"

林陌拿起照片端详："你们长得很像。""性格也像。"祁煜苦笑，"工作狂，固执，不懂表达感情。"

"但他一定为你骄傲。"林陌放下照片，"你是这么...出色的律师。"祁煜抬头，对上林陌真诚的目光，一时语塞。他习惯了客户的恭维，同行的客套，但林陌这句简单的评价却让他心跳加速。

"饿了吗？"他转移话题，"我叫点外卖。"

"在我面前叫外卖？"林陌笑了，"我可是专业人士。"

他掏出手机，熟练地点了几下："我知道这附近最好的宵夜，十分钟就到。"

果然，不一会儿外卖就送到了。林陌从袋子里拿出几个餐盒："尝尝，这是老城区最有名的牛肉面，老板是我送外卖认识的，给了双倍肉。

"两人就着办公室的茶几吃起来。祁煜尝了一口，惊讶于味道的美妙。

"好吃吧？"林陌得意地说，"这种小店才是城市真正的灵魂。"

祁煜看着他津津有味的样子，突然问："你为什么会选择送外卖？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找份办公室工作。"

林陌的动作顿了顿："大学梦破灭后，我做过很多工作——超市收银，快递，餐厅服务员。送外卖最自由，收入也不错，还能认识各种各样的人。

"他喝了口汤，"王阿姨——就是那晚洒掉的那单——她丈夫去世后，我每天都会顺路去看看她。

这种联系...很珍贵。"祁煜想起自己通讯录里成百上千的名字，却没有一个能让他"顺路去看看"的。

"你呢？"林陌反问，"为什么做律师？"

"家学渊源。"祁煜下意识回答，又觉得太过敷衍，"最初是想得到父亲认可，后来...大概是习惯了这种生活。"

"但你很擅长。"林陌认真地说，"我看过你上庭的视频，简直像变了个人——犀利，充满**。"

祁煜惊讶于林陌竟然查过他的资料："你...看过我的案子？"

"当然。"林陌理所当然地说，"要合作，总得了解合作伙伴吧？"两人聊到深夜，从案件策略到各自喜欢的电影，从城市变迁到童年回忆。

祁煜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放松，甚至讲起了法学院时的糗事，逗得林陌哈哈大笑。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整理完所有材料。祁煜坚持送林陌回家。

车上，林陌昏昏欲睡，脑袋法院受理案件的通知来得比预期要快。

"临时禁令！"林陌冲进社区中心，挥舞着文件，"法院命令工厂立即停止排放！"

居民们欢呼起来，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李奶奶紧紧抓住祁煜的手："祁律师，谢谢你，谢谢你..."

祁煜不习惯这样的情感表达，有些无措地看向林陌。后者会意，上前解围："李奶奶，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还要争取赔偿和彻底整改。"

"对对，第一步。"李奶奶抹着眼泪，"今晚我给大家做饺子，庆祝一下！"

晚上，社区空地上摆了几张长桌，居民们带来了各家拿手菜。祁煜被安排在主位，面前很快堆满了食物。

不自觉地歪向车窗。祁煜伸手轻轻将他的头扶向自己肩膀的方向："靠这边吧，窗户太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