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千山:我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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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李无锋,江湖人称酒剑痴。

那年桃花树下初见云裳,她白衣胜雪,笑靥如花。

我们策马同游,醉饮山河,月下舞剑,快意恩仇。

直到那日仇家设局,她替我挡下致命一剑,在我怀中化作漫天桃花。

三年间我踏遍九州寻复活秘术,掘遍古墓只找到半卷残经。

绝望之际,一只仙鹤每日在我窗前起舞。

它引我至昆仑之巅,那里刻着云裳最后留言:

“身死道消魂不灭,愿化仙鹤伴君行。”

原来她早已舍弃轮回,永世为鹤。

2风雪酒

从此江湖再无酒剑痴,只有昆仑山上骑鹤远游的独行人。

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狠狠抽在破旧酒肆的窗棂上。窗纸早已千疮百孔,呜咽的风声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马粪的腥臊,还有汗臭、尘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江湖边陲的颓败气息。

我坐在角落最暗处,一张瘸腿的条凳,一张油垢厚得能刮下三斤的方桌。桌上只一物:一个磨得发亮的朱红酒葫芦。我单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葫芦冰凉的表面,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竟成了这寒夜里唯一实在的慰藉。目光涣散,穿透摇晃的灯火,穿透破败的窗洞,投向外面混沌一片的风雪世界。雪片在狂风中翻卷,像极了那年…那场怎么也落不尽、染着血的桃花雨。

“掌柜的!再来三斤烧刀子!切五斤熟牛肉!要快!”一声粗嘎的吆喝炸响,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瞬间撕破了酒肆里原本沉闷的压抑。三个裹着厚厚皮袄、满脸横肉的汉子踹门而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为首那人豹头环眼,络腮胡子冻得结了一层白霜,目光如刀子般在昏暗的室内扫了一圈,最后钉在我这孤零零的角落。

他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大步流星走过来,沉重的皮靴踩得吱呀作响的地板**不止。一股浓烈的羊膻味扑面而来。他蒲扇般的大手“啪”一声重重拍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震得酒葫芦都跳了一下。

“喂!小子!”他嗓门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一个人占这么大地方?晦气!滚那边角落去!这桌爷几个要了!”

他身后两个同伴抱着膀子,嘿嘿冷笑,眼神里满是看戏的戏谑。

酒肆里瞬间安静下来。角落里几个缩着脖子取暖的脚夫把头埋得更低,掌柜的从油腻的柜台后探出半张脸,嘴唇哆嗦着,想劝又不敢开口。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依旧摩挲着酒葫芦,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吸走周遭所有的喧嚣。风雪声,汉子的叫嚣声,酒肆里压抑的呼吸声…都渐渐远了。眼前只有一片灼目的粉红,纷纷扬扬,带着甜腥的气息,落满了她的白衣。

“聋了还是哑了?”豹头汉子见我不动,火气更盛,俯下身,那张带着冻疮和油光的脸几乎要凑到我鼻尖上,“爷爷跟你说话呢!”

他嘴里喷出的热气混杂着劣质酒气,令人作呕。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空洞,越过他狰狞的脸,投向更远的虚空。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活气,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被厚厚的冰雪覆盖。

“滚。”一个字,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落地,带着一种能冻僵骨髓的寒意。

豹头汉子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狂笑起来:“哈哈哈!听见没?他叫老子滚?在这漠北地界,敢叫‘滚地龙’滚的人,骨头渣子都喂了野狼了!”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抽出腰间别着的厚背鬼头刀,刀身厚重,刃口带着锯齿般的寒光。“小子,今天爷爷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话音未落,刀光已如匹练般卷起,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劈我面门!他身后的两个同伴也同时拔出兵刃,一左一右,封死了我所有退路。刀光剑影,杀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就在那鬼头刀离我额头不足三寸的刹那——

我动了。

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改变拄着下巴的姿势。只是那只摩挲着酒葫芦的手,极其随意地向外一拂。动作轻飘飘的,仿佛只是拂去桌上的一点浮尘。

“嗡——!”

一声奇异的、如同琴弦崩断般的锐鸣响起!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一花,三道凌厉的乌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闪而逝。

“叮叮当当!”

三声脆响几乎同时爆开!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惊骇的闷哼。

豹头汉子劈下的鬼头刀,连同他两个同伴手中的钢刀、铁尺,竟在同一瞬间从中断裂!半截刀身“哐当”掉在地上,切口平滑如镜,映着摇曳的灯火。

更诡异的是,三个汉子只觉得头顶一凉,仿佛被无形的寒风吹过。他们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入手处,光秃秃一片!

三个精心梳理的发髻,连同束发的头巾,竟被齐根削断!断发纷纷扬扬落下,露出三个光溜溜、带着青茬的头皮,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滑稽。

时间仿佛凝固了。三个汉子僵在原地,保持着进攻的姿势,脸上凶狠的表情被极度的震惊和茫然取代。他们摸着自己冰凉的头皮,又看看地上断成两截的兵刃,再看看依旧坐在条凳上、连衣角都没动一下的我,眼神从暴怒转为惊骇,最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整个酒肆死一般寂静。油灯的火苗还在不安地跳动,映照着三张惨白如纸、写满难以置信的脸。

我缓缓收回手,重新搭在酒葫芦上。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拂,真的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滚。”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意。

“滚地龙”和他的同伴浑身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回过神来。他们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也顾不上捡地上的断刃和发髻,连滚带爬地撞开酒肆破旧的木门,一头扎进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几声惊恐到变调的呜咽被风声撕碎。

酒肆里依旧死寂。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那几个脚夫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我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酒葫芦上。指腹轻轻抚过葫芦腰间一道细微的刻痕——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线条古朴流畅。葫芦里早已空空如也,最后一滴酒,在踏上这漠北苦寒之地时,就已祭了那千里黄沙。

可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鹤纹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却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穿了五脏六腑,烧得喉咙发干,眼眶刺痛。

云裳……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心窝,然后反复搅动。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却连一声闷哼都发不出。

记忆的闸门被这剧痛冲垮,汹涌的潮水裹挟着那灼目的粉红,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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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春天,却不是这肃杀的北地。那是江南,一个被暖风熏得骨头都发酥的午后。

我牵着那匹瘦骨嶙峋却神骏异常的老马“踏尘”,醉醺醺地晃荡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桃林里。马蹄踩过松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枝头桃花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粉云般堆砌,阳光透过花隙洒下,碎金点点,空气里弥漫着甜腻醉人的花香。风一过,花瓣便簌簌飘落,沾了我满头满身,也落在踏尘油亮的鬃毛上。

酒葫芦挂在马鞍旁,随着踏尘的步伐轻轻摇晃。我仰头灌下一大口,劣质的酒液滚过喉咙,烧起一团火,却压不住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落。江湖?快意恩仇?狗屁!不过是无尽的漂泊和一场接一场的烂醉。剑再快,酒再烈,也填不满心里那个越来越大的窟窿。

就在我醉眼朦胧,几乎要被这花海淹没时,一阵清越悠扬的歌声,像山涧清泉般,毫无预兆地淌了进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歌声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穿透层层叠叠的花枝,直直撞进耳中。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空灵和…淡淡的寂寥。

鬼使神差地,我拨开眼前繁密的桃枝,循着歌声走去。

桃林深处,一株虬枝盘结、花开如瀑的老桃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她背对着我,身姿纤细挺拔,如一支新抽的玉竹。一袭素白的长裙,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淡青色的丝绦。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至腰际,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阳光透过花枝,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几片桃花瓣落在她发间、肩头,她恍若未觉。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满树繁花,歌声正是从她唇间溢出。

“……心悦君兮君不知……”

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风里,带着无尽的怅惘。

那一刻,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喧嚣的江湖,浓烈的酒意,心底的空洞…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眼前只剩下这株老桃树,这漫天纷飞的花雨,和这个遗世独立的白衣身影。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又或许是那歌声里的寂寥莫名地触动了我。我竟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姑娘唱得真好,只是这调子…未免太寂寥了些。”

歌声戛然而止。

她倏然转身。

时间,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雪山之巅融化的第一捧清泉,却又深邃得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眼波流转间,带着初醒般的懵懂,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打扰的讶异。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的五官并非浓墨重彩的艳丽,而是如同远山含黛,清雅至极。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淡粉,此刻因惊讶而微微张着。阳光穿过花隙,落在她脸上,肌肤细腻得仿佛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四目相对。

风似乎停了。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也悬在了半空。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双清澈见底、带着一丝惊愕的眼眸。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一个满身酒气、风尘仆仆的浪子,一个不染尘埃、花间独立的仙子。中间隔着纷扬的桃花雨。

然后,她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矜持的、含蓄的笑,而是眉眼弯弯,唇角上扬,露出一点点洁白的贝齿。那笑容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瞬间驱散了所有阴霾,点亮了整个桃林。

“寂寥么?”她的声音也如清泉击石,带着一丝笑意,“或许是这桃花开得太盛,让人无端生出些感慨来。”

她目光落在我腰间悬挂的、那柄毫不起眼的古朴长剑上,又扫过我醉意朦胧却难掩锐利的眼睛,笑意更深了些:“这位…侠士,似乎也并非真正快意之人呢。”

一句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我醉醺醺的伪装。我心头微震,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这女子,好利的眼。

“快意?”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滚下喉咙,“这江湖,哪有什么真正的快意。不过是…醉里挑灯看剑罢了。”酒意上涌,我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份被看穿的不适,“倒是姑娘你,孤身一人在这桃林深处,就不怕…遇着歹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轻佻得近乎调戏。

果然,她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被一种奇异的光芒取代。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轻盈地踏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些。一股淡淡的、似兰非兰的幽香钻入鼻端。

“歹人?”她微微歪着头,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戏谑?“比如…阁下这样的?”

我被她这大胆的反问噎了一下,随即一股久违的、属于江湖浪子的混不吝劲儿涌了上来。我哈哈一笑,索性将酒葫芦朝她一递:“歹人可不会请你喝酒。敢不敢?”

她看着那油亮的葫芦口,又看看我,那双清泉般的眸子里,笑意一点点漾开,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纤白如玉的手,接过了那个对她而言显得过于粗犷的酒葫芦。

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浅尝辄止,或是嫌弃地擦拭葫芦口。而是学着我之前的样子,仰起头,对着壶嘴,就那么大大地灌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呛了一下,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如同醉了的桃花。她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眼泪都呛了出来,却依旧倔强地瞪着我,那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服输的野性。

“咳…咳咳…好…好烈的酒!”她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更添了几分生动。

我看着她狼狈又可爱的样子,心头那点阴霾竟奇异地散开了些,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桃林中回荡,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

她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擦着眼角的泪花。

“我叫云裳。”她将酒葫芦递还给我,脸颊的红晕未褪,眼眸却亮如星辰,“白云的云,霓裳的裳。”

“李无锋。”我接过葫芦,指尖不经意擦过她微凉的手指,心头莫名一跳,“无锋重剑的无锋。”

“无锋?”她轻轻念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在我腰间的剑上,“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好名字。”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枝,在她素白的衣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又起了,卷起更多的花瓣,在我们之间飞舞盘旋。她站在纷扬的花雨中,笑容干净得不染尘埃。

那一刻,漂泊已久的孤舟,仿佛终于触到了一片未曾预料的、温暖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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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一声清叱划破山间清晨的薄雾。两骑骏马如同离弦之箭,从蜿蜒的山道上疾驰而下,蹄声如雷,踏碎了山谷的宁静。

踏尘一马当先,它似乎也感染了主人的兴奋,四蹄翻飞,油亮的鬃毛在风中猎猎飞扬。云裳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照夜”,紧随其后。她一身利落的月白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英姿飒爽,再无半分初见时的柔弱。

“无锋!你慢些!”她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慢?”我勒住缰绳,踏尘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我回头,看着追上来的她,晨光勾勒着她明媚的侧脸,那双清澈的眼眸里跳动着火焰般的光彩。我心中豪气顿生,大笑道:“我李无锋的字典里,可没有‘慢’字!云裳,敢不敢比比,看谁先到前面那棵老松树下?”

“怕你不成!”云裳一扬马鞭,照夜长嘶一声,四蹄腾空,竟瞬间超过了踏尘半个身位!

“好家伙!”我大笑,双腿一夹马腹,“踏尘,追!”

两匹马,两个人,如同两道旋风,在青翠的山道上追逐竞逐。马蹄踏过碎石,溅起细碎的水花;掠过溪涧,惊起一群饮水的飞鸟;冲上高坡,又俯冲而下,风在耳边呼啸,将衣袂和长发都高高扬起。

山风灌满胸膛,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云裳的笑声像银铃,清脆悦耳,洒了一路。她偶尔回头,眼眸亮得惊人,带着狡黠和挑衅。那一刻,什么江湖恩怨,什么前路迷茫,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胸腔里鼓荡的,是纯粹的、近乎原始的快乐,是纵马天涯、快意恩仇的酣畅淋漓!

终于,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松遥遥在望。

“我先到!”云裳欢呼一声,照夜四蹄发力,眼看就要率先冲过终点。

“未必!”我猛地一勒缰绳,踏尘心领神会,一个漂亮的急停转身,竟硬生生横在了狭窄的山道中央,挡住了云裳的去路。

“呀!”云裳惊呼,急忙勒马。照夜前蹄高高扬起,几乎直立起来,险险停住,鼻息喷在我的脸上。

“李无锋!你耍赖!”她气鼓鼓地瞪着我,脸颊因疾驰和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胸口微微起伏。

我看着她生动的模样,心中快意更甚,忍不住哈哈大笑:“兵不厌诈!江湖险恶,云裳姑娘还需多练练!”

“哼!”她佯怒,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她翻身下马,走到老松下,寻了块平整的青石坐下,从马鞍旁解下自己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晶莹的水珠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滑落。

我也下马,解下那个从不离身的朱红酒葫芦,挨着她坐下。山风拂过,带来松针的清香和她身上淡淡的幽兰气息。

“给。”我把酒葫芦递过去。

她瞥了一眼,接过,这次没有犹豫,对着壶嘴就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她微微蹙眉,却倔强地没有咳出来,只是脸颊更红了几分。

“好酒!”她呼出一口气,眼神有些迷离,望着远处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群山,“真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跑到天边去。”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山岚起伏,天地辽阔。一股豪情伴着酒意涌上心头,我抽出腰间的无锋剑。剑身古朴厚重,在晨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

“光跑有什么意思?”我手腕一抖,重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看好了!”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射出!沉重的无锋剑在我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化作一道游走的乌光。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有随心所欲的挥洒。剑锋时而如狂风扫落叶,卷起地上枯枝碎石;时而如灵蛇出洞,点向虚空;时而又似泰山压顶,带着千钧之势劈斩而下!脚步踉跄,看似醉态可掬,却暗含玄机,每一步都踏在不可思议的方位,身形飘忽如鬼魅。

正是我赖以成名的“醉步斩”!

剑风激荡,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吹动了云裳额前的碎发。她抱着膝盖坐在青石上,看得目不转睛,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剑光和我腾挪的身影,闪烁着惊叹和痴迷的光芒。

一套剑法使完,我收剑而立,气息微喘,额头渗出细汗。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如何?”我看向她,带着几分自得。

云裳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忽然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擦去我额角的汗珠。动作自然而轻柔,指尖带着微凉。

我的心跳,在她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漏了一拍。

“剑是好剑,”她仰着脸看我,距离很近,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密的睫毛,和眼底细碎的光芒,“人…也勉强算是个妙人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像羽毛搔过心尖。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清澈眼眸里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山风似乎停了,松涛也静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口干舌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她浑身一颤,清澈的眼眸瞬间睁大,闪过一丝慌乱,却没有挣脱。只是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飞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云裳…”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酒气和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冲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手腕在我掌心微微发烫。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山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两颗狂跳不止的心。

最终,她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发间淡淡的幽兰香气,混合着山野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

我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手臂犹豫了一下,最终缓缓环住了她纤细却挺拔的腰肢。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带着微微的颤抖。

阳光穿过松针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我们相拥的身影上。远处群山静默,云雾缭绕。那一刻,天地之大,仿佛只剩下怀中这真实的温暖和悸动。漂泊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什么江湖路远,什么快意恩仇,都抵不过这片刻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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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山巅。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袅袅升起,融入清冷的夜色。四周是嶙峋的怪石和低矮的灌木,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

云裳枕着我的腿,呼吸均匀绵长,已然熟睡。素白的衣裙铺展在粗糙的岩石上,如同盛开的一朵昙花。月光勾勒着她恬静的睡颜,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唇角微微上翘,似乎正做着什么好梦。

我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无锋剑横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剑柄,目光却落在她沉睡的脸上,怎么也移不开。白日纵马山林的喧嚣已然远去,此刻万籁俱寂,唯有山风偶尔掠过树梢的轻响,和她清浅的呼吸声。

白日里那相拥的悸动和滚烫,此刻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宁静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流淌。仿佛漂泊半生,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醉生梦死,都是为了在此刻,能让她枕着我的腿,安然入眠。

我解下腰间的朱红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入喉,却不再是为了浇愁,而是为了品味这份难得的、近乎虚幻的安宁。酒香在唇齿间弥漫,带着一丝清冽的甘甜。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放在身侧的手。即使在睡梦中,她的手指也微微蜷曲着,指节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我心中微动,轻轻拿起无锋剑,剑尖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幽冷的寒芒。

手腕微沉,剑尖无声地刺入身旁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石屑簌簌落下。我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剑尖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在坚硬的石面上游走。

月光是最好的灯盏,照亮了剑尖划过的每一道痕迹。剑锋的每一次转折、每一次顿挫,都凝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虔诚。石粉在剑下飞扬,细微的沙沙声融入夜风。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笔落下。我轻轻吹去石面上的浮尘。

月光下,一幅线条简洁却神韵十足的刻像清晰地呈现出来。正是云裳熟睡的侧颜。发丝的弧度,长睫的投影,微微上扬的唇角…虽只寥寥数笔,却已抓住了那份独有的清丽与恬静。

我收起剑,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刻痕,仿佛能触碰到她肌肤的温度。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比饮尽千坛美酒更令人沉醉。

就在这时,枕在我腿上的云裳,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初时还带着一丝朦胧的睡意,如同蒙着水雾的琉璃。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身旁岩石上那幅新鲜的刻像上。

她怔住了。

睡意瞬间消散,清澈的眼眸一点点睁大,里面清晰地映着月光下那幅石刻画,还有…我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的脸。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然后,一抹极淡、却极动人的红晕,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悄然爬上了她白皙的脸颊,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幅刻像,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

月光洒在她脸上,那抹红晕显得格外娇艳。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我的目光,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羞涩而甜蜜的弧度。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她重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望向我,里面盛满了月光,也盛满了某种柔软而坚定的东西。她轻轻伸出手,纤细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岩石上冰冷的刻痕,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刻得…真丑。”她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我的心尖。

我看着她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和羞涩,心头那块最坚硬的地方,仿佛被这月光和她的笑容彻底融化了。我忍不住低笑出声,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残留的一点点睡痕。

“丑是丑了点,”我声音低沉,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但像你。”

她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同月下初绽的昙花,纯净而耀眼。她坐起身,没有看我,只是将头轻轻靠回我的肩膀,双手环住了我的手臂。

“下次…刻好看些。”她小声嘟囔着,脸颊贴在我的臂膀上,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幽香。山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轻轻拂过相拥的两人。

月光无声,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山岩上,也投在彼此的心上。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柔,足以抚平所有江湖的戾气,成为漫长岁月里最明亮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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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如同泼洒的鲜血,将西边的天际染得一片凄厉的橘红。风骤然变得狂躁起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这片开得过于绚烂、以至于显得有些妖异的桃林。

花瓣被狂风粗暴地撕扯下来,漫天狂舞,不再是温柔的粉雪,而是化作了无数片染血的刀锋,劈头盖脸地砸下。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气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彻底覆盖,令人作呕。

“无锋!小心身后!”云裳凄厉的呼喊声穿透风声和兵刃交击的刺耳锐鸣。

我猛地旋身,沉重的无锋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横扫而出!“铛!”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震得我虎口发麻,踉跄后退一步。偷袭者——一个使着沉重狼牙棒的虬髯大汉——也被震得倒退数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但这只是围攻的冰山一角。

四面八方,人影幢幢!刀光、剑影、暗器的破空声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大网!仇家蓄谋已久,选在这僻静的桃林深处,埋伏了数十名好手,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凶悍人物。他们配合默契,招式狠辣,招招致命!

“杀!杀了酒剑痴!为老大报仇!”

“那女的也别放过!一起宰了!”

狰狞的咆哮和喊杀声此起彼伏,如同鬼哭狼嚎。

我双目赤红,无锋剑化作一片乌沉沉的光幕,将我和云裳护在中间。“醉步斩”被我催发到极致,身形如鬼魅般飘忽不定,重剑每一次挥出都带着风雷之势,或劈、或扫、或点,将袭来的兵刃格开,将扑上来的敌人逼退。剑风激荡,卷起更多的花瓣和尘土。

但敌人太多了!而且悍不畏死!我的肩膀被一柄淬毒的飞刀擦过,**辣的痛感伴随着一丝麻痹迅速蔓延;肋下被一记阴狠的掌风扫中,气血一阵翻腾,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云裳!跟紧我!”我嘶吼着,反手一剑劈开一个使双钩的瘦高个,剑锋在他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几片飞旋的花瓣。

云裳就在我身后,她的剑法轻灵迅捷,如同穿花蝴蝶,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替我挡下了不少来自侧翼和背后的偷袭。她的白衣早已沾染了点点血迹和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的是与我同出一辙的决绝火焰。

“我没事!”她格开一柄刺向我后心的长剑,声音带着喘息,却异常坚定,“冲出去!向林子东边!”

我们背靠着背,如同陷入狼群的困兽,一步步艰难地向桃林边缘移动。每一步都踏在血泊和花瓣的混合物上,黏腻而冰冷。敌人的尸体不断倒下,但更多的人又悍不畏死地扑上来!杀意和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终于,桃林的边缘在望!透过狂舞的花瓣和幢幢人影,能看到外面相对开阔的官道!

希望就在眼前!

“走!”我暴喝一声,体内残存的内力疯狂涌入无锋剑,剑身发出一声沉闷的龙吟!我使出一招“醉里乾坤”,剑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猛然炸开!狂暴的剑气将正面扑来的五六个敌人硬生生逼退,甚至有两个离得近的,直接被剑气撕裂了胸膛!

“云裳!快走!”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向林子外甩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阴冷、刁钻、快得不可思议的乌光,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毫无征兆地从斜刺里激射而出!目标,正是我因全力爆发而露出的、毫无防备的后心!

那乌光太快!太毒!角度太刁钻!带着一股阴寒刺骨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我的死穴!我旧力刚尽,新力未生,身体正处于最僵硬的瞬间,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

“无锋——!”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刺破我的耳膜!

就在那淬毒的乌光即将洞穿我后心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我背上!不是攻击,而是…推开!

我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推得向前踉跄扑出!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我踉跄着,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致命的乌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没有射中我的后心,而是——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声响。

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

时间凝固了。

狂风的呼啸,敌人的喊杀,兵刃的碰撞…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灰白。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云裳就站在我身后,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那道乌光——一支淬着幽蓝光泽、造型奇特的短箭——正正地钉在她的心口!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她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上好的白瓷。那双清澈见底、总是映着星辰和笑意的眼眸,此刻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所淹没。

她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刺目的、暗红的鲜血,顺着她苍白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迅速晕染开一朵狰狞的血花。

“云…裳…”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无法辨认的颤抖。

她身体晃了晃,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落叶,向后倒去。

“不——!!!”

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我疯了一般扑上去,在她身体触地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温热的、带着她独特幽香的身体,此刻却轻得像一片羽毛。心口那支短箭是如此的刺眼,幽蓝的毒光在暮色中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云裳!云裳!看着我!看着我!”我嘶吼着,手忙脚乱地想捂住她心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那温热的液体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染红了我的双手,染红了她的白衣,也染红了身下堆积的桃花瓣。

她的身体在我怀中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带出更多的鲜血。她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的脸,指尖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别…别哭…”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努力地扯动嘴角,想对我笑,可那笑容被涌出的鲜血染得凄艳无比。

“不…不要死…求你…不要…”我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徒劳地按压着她的伤口,内力不要命地往她体内输送,试图堵住那奔涌的生命力,可一切都如同泥牛入海。

她的眼神开始涣散,瞳孔中的光彩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她望着我,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脸,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桃…花…”她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沾着血的唇角,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温柔的笑容。

然后,她抬起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双曾映着星辰、盛满笑意的清澈眼眸,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

“云裳——!!!”

我抱着她尚有余温却已彻底沉寂的身体,仰天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嚎!那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孤狼,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痛苦,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风声和喊杀!

周围的敌人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这声凄厉的悲嚎震慑住了,攻势为之一缓。

我猛地抬起头!

赤红的双眼中,早已没有了泪,只剩下焚尽一切的疯狂杀意和无边无际的血色!那血色,比天边的残阳更浓,比地上的鲜血更艳!

“都!给!我!死!!!”

我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一手紧紧抱着云裳逐渐冰冷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紧了无锋剑!

内力,从未如此狂暴地在经脉中奔涌!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冲天而起!无锋剑发出刺耳的嗡鸣,剑身之上,竟隐隐泛起一层妖异的血光!

“杀!”

我动了!

不再是精妙的“醉步斩”,而是最原始、最狂暴的劈砍!横扫!突刺!

每一剑,都带着我全部的恨!全部的痛!全部的绝望!

剑光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个使刀的大汉被拦腰斩断!一个使暗器的瘦子被一剑劈开头颅!围攻的敌人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将漫天飞舞的桃花染成更加妖异的猩红!

我抱着云裳,在敌群中疯狂冲杀!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我一剑!无锋剑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带走一条或数条性命!

我的身上、脸上,早已被敌人的鲜血浸透,温热黏腻。但我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杀戮!只有毁灭!只有为怀中之人复仇的滔天烈焰!

不知杀了多久,喊杀声渐渐稀疏,最终彻底消失。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天光也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桃林里,死一般的寂静。

遍地都是残缺的尸体,浓稠的鲜血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浸透了泥土,与那些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桃花瓣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我抱着云裳,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如同一个血人。

狂风吹过,卷起沾满血污的花瓣,扑打在我脸上。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唇角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抹微小的、凝固的弧度。

“云裳…”我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嘶哑破碎。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呜咽,如同鬼泣。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拂去她脸颊上沾染的一点血迹和尘土。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肌肤,那寒意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冻结了四肢百骸。

一直强撑着的、被疯狂杀戮所掩盖的巨大悲痛,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啊——!!!”

我猛地跪倒在地,紧紧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冷的颈窝,发出一声又一声压抑到极致、却痛彻心扉的悲鸣!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汹涌而下。

桃花瓣,依旧在风中狂舞,一片片,落在我们身上,落在血泊里,落在死寂的桃林。

那年桃花开得太盛,盛到…染红了她的白衣,也染红了我余生的每一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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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巅,万古寒风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冰刀,永无止息地刮过**的黑色岩体,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肺叶仿佛要冻结。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川裂隙,幽幽地散发着亘古的寒气。头顶,是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厚重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拄着无锋剑,剑尖深深插入冻得比铁还硬的冰岩中,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身上的皮袄早已被风雪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下面一道道被冰棱和岩石划开的血口子,有些已经冻成了紫黑色。脸颊皲裂,嘴唇干枯出血,每一次眨眼,睫毛上凝结的冰霜都沉重得几乎要将眼皮粘住。

三年。

整整三年。

从江南的烟雨,到塞北的黄沙;从瘴气弥漫的南疆雨林,到冰封千里的雪域高原。我像一条疯狗,嗅着任何一丝与“起死回生”、“逆天改命”有关的渺茫传说,掘开过王侯将相的金石古墓,闯入过邪修盘踞的阴森洞府,在九死一生的绝地中挣扎求生…只为了找到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无锋剑的剑鞘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那是无数次搏杀的见证。酒葫芦早已不知丢在哪个角落,连同里面曾让我醉生梦死的液体一起干涸。支撑我的,只剩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和一张苍白却温柔的笑脸。

终于,循着那半卷残破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古老玉简上,最后几个模糊的符文指引,我爬上了这传说中离天最近、也最接近“道”之本源的昆仑绝顶。

可这里…除了刺骨的寒风,除了死寂的冰雪,除了这令人绝望的荒凉,还有什么?

秘术呢?希望呢?

我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是光滑如镜的万年玄冰,稍有不慎便会滑入万丈深渊。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四周:嶙峋的怪石,陡峭的冰壁,呼啸的风雪…没有!什么都没有!

“啊——!!!”

积压了三年的绝望、疲惫、不甘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冰峰之间回荡,瞬间被狂风撕得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

我猛地举起无锋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向身旁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

“铛——!”

火星四溅!坚硬的岩石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却震得我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无锋剑几乎脱手飞出!

“云裳…云裳…”我颓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死死抠进冻土里,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瞬间便在脸颊上冻成冰棱。心口那个被掏空的大洞,此刻灌满了昆仑的寒风,冷得我浑身颤抖,冷得灵魂都在哀嚎。

三年跋涉,九死一生,最终换来的,竟是这绝顶之上的…一片虚无?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将脸深深埋进刺骨的积雪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风雪无情地抽打在身上,仿佛要将这具行尸走肉彻底掩埋。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和寒冷彻底吞噬的瞬间——

“唳——!”

一声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鹤唳,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昆仑之巅死寂的风声!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我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

风雪迷蒙中,一道优雅的白色身影,如同九天之上坠落的流云,正穿透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朝着我所在的冰崖,翩然降落!

雪白的羽毛在狂风中微微拂动,修长的脖颈优雅地弯曲着,头顶一点丹红,如同凝固的朱砂,在漫天灰白中显得格外醒目。它巨大的双翼缓缓收拢,姿态从容而高贵,稳稳地落在了离我不过数丈之遥的一块凸起的冰岩上。

是它!

那只在我最绝望、最狼狈、如同丧家之犬般流落荒野时,突然出现在我破败窗前的仙鹤!它每日清晨准时到来,在我栖身的破屋前,迎着初升的朝阳,展开雪白的羽翼,跳起那支神秘而优美的舞蹈。它的舞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每一次旋转,每一次振翅,都仿佛暗合着某种天地韵律,能奇异地抚平我心中翻腾的戾气和绝望。在我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去时,它又会引颈长鸣,朝着某个方向振翅飞去,飞一段,停一段,回头看我,仿佛在为我引路…正是它,一路将我引向了这昆仑绝域!

此刻,它就站在那里,风雪在它周身盘旋,却无法沾染它分毫。它那双黑曜石般纯净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没有禽鸟的懵懂,反而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和悲悯。

为什么?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绝顶之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电流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击中了我早已麻木的心房!我死死地盯着它,盯着它头顶那一点丹红,盯着它优雅的脖颈,盯着它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一个名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撕裂般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

“云…裳…?”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仙鹤没有鸣叫,也没有起舞。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优雅地,侧过了身体,将它身后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光滑如镜的黑色冰壁,完全展露在我眼前。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我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手脚并用地爬到那片冰壁前。冰壁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霜花。我伸出颤抖的、布满冻疮和血口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抹去上面的冰霜!

冰壁之下,并非天然形成的纹路。

一行字迹,清晰地、深深地镌刻在坚硬无比的黑色玄冰之上!

那字迹清丽隽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每一个转折,每一个顿挫,都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刻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地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沸腾!巨大的冲击如同昆仑雪崩,轰然碾过我的脑海,让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

冰壁上,清晰地刻着:

“身死道消魂不灭,愿化仙鹤伴君行。”

落款处,是两个娟秀却力透冰层的小字——

云裳。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风雪依旧在呼啸,寒风依旧如刀割,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离我远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行刻在亘古玄冰上的字,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灵魂深处!

身死道消魂不灭…

愿化仙鹤伴君行…

云裳…

原来…原来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那鹤舞如此熟悉!怪不得它的眼神如此悲悯!怪不得它会引我至此!怪不得它每日清晨,都要在我窗前跳那支舞!

那不是巧合!不是神迹!

那是她!是她舍弃了轮回转世,舍弃了重入人间的可能,甘愿将一缕不灭的残魂,永世禁锢在这仙鹤的躯壳之中!只为…只为能继续看着我,陪着我,在这她再也无法触碰的世间,走完我孤独的旅程!

“啊——!!!”

一声比风雪更凄厉、比寒冰更破碎的悲鸣,终于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混合着极致的痛楚、无边的悔恨、以及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的悲怆!

我猛地转过身,看向那只静静伫立在风雪冰岩上的仙鹤。

它依旧安静地看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崩溃扭曲的脸。那眼神,不再是鸟类的懵懂,而是…而是云裳的眼神!带着温柔,带着不舍,带着深深的眷恋,还有…一丝淡淡的、永恒的哀伤!

是她!真的是她!

我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它面前。风雪抽打着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它雪白的羽毛,想要感受那羽毛之下,是否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云裳的温度…

指尖,在距离那洁白羽毛毫厘之处,猛地顿住。

不能碰。

我忽然明白了。

这仙鹤之躯,是她残魂最后的栖所,是她跨越生死界限、付出永恒代价换来的存在。一旦触碰,一旦惊扰,这脆弱的平衡或许就会打破,这仅存的联系或许就会彻底消散!

我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瞬间在脸颊上冻成冰痕。巨大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无力感,如同昆仑的冰雪,将我彻底掩埋。

她就在眼前。

却已隔了生死,隔了轮回,隔了这仙凡永隔的躯壳!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我望着它,望着那双属于云裳的眼睛,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轮回…转世…不好吗?为什么要…要这样…”

仙鹤静静地听着,它无法言语。只是缓缓地、极其轻柔地,低下了它修长优雅的脖颈,将头顶那一点如同朱砂般鲜艳的丹红,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抵在了我僵在半空、颤抖不止的指尖上。

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凉。

但就在那一点冰凉触碰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是她!

虽然冰冷,虽然隔着羽翼,但那感觉…那灵魂的共鸣…绝不会错!

“云裳…”我哽咽着,泣不成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收回手,仿佛那指尖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仙鹤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它轻轻扇动了一下巨大的羽翼,带起一小片风雪。

它转过身,面向那无垠的、风雪弥漫的云海深渊。

它微微伏低了身体,修长的脖颈转向我,发出一声清越的短鸣。

它在邀请。

邀请我…骑上它的背脊。

我怔怔地看着它,看着它伏低的、承载着云裳灵魂的背脊。风雪呼啸,吹得它洁白的羽毛猎猎飞扬。

片刻的死寂。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然后,我撑着无锋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一步,一步。

我走到它身边,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我伸出手,没有触碰它的羽毛,只是轻轻搭在它伏低的脖颈根部,那冰凉而坚实的触感传来。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翻身,跨坐了上去。

仙鹤的背脊比想象中宽阔,羽毛光滑而冰凉。我坐稳身体,无锋剑横在膝前。双手,轻轻地、带着无尽的珍重和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虚虚地环住了它修长的脖颈,没有用力,只是那样虚扶着。

“唳——!”

一声穿云裂石的长鸣响起!

仙鹤猛地展开那双巨大的、雪白的羽翼!翼展遮天蔽日,瞬间搅动了周围的风雪!

双足在冰岩上用力一蹬!

腾空而起!

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夹杂着冰粒,打得脸颊生疼。身下的仙鹤却稳如磐石,巨大的双翼有力地拍打着凛冽的罡风,载着我,如同一支离弦的白色箭矢,冲破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

眼前豁然开朗!

下方,是翻涌不息、浩瀚无边的云海,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上方,是澄澈得如同宝石般的湛蓝苍穹,几颗明亮的星辰已然迫不及待地闪烁起来。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我破烂的衣袍猎猎作响,也吹干了脸上未尽的泪痕。

仙鹤发出一声欢快(或许?)的清鸣,载着我,在这云海之上,苍穹之下,自由地翱翔!时而掠过如金色岛屿般的云峰,时而俯冲,在云海中划开长长的轨迹,时而振翅高飞,仿佛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星辰。

我坐在它的背上,俯瞰着脚下壮阔无边的山河万里。群山在云海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龙;大江大河化作蜿蜒的银线,在夕阳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山河依旧。

只是身边,再无双骑并辔,再无月下对饮,再无那白衣胜雪、笑靥如花的倩影。

只有身下这冰凉的羽翼,和脖颈间那一点虚无的触感。

风很大,吹得眼睛发涩。

我低下头,看着仙鹤那雪白的、在风中拂动的颈羽,看着它头顶那一点鲜艳的丹红。

“云裳…”我轻声唤道,声音被风吹散。

仙鹤似乎听到了。它微微侧过头,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深邃而悲悯。然后,它再次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载着我,向着那轮即将沉入云海的血色夕阳,振翅飞去。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一人一鹤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翻涌的金色云海之上,渐渐融为一体,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从此,江湖上少了一个醉醺醺的酒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