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与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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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槐树下的毛团十二岁的那年春天,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冷,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

看着脚边那个土黄色的毛团。它缩成一团,细瘦的身子抖得像片被风吹的枯叶,耳朵耷拉着,

眼缝里透出点怯生生的光。最惹眼的是它脑门上——一撮白毛竖着长,

从眉眼中间一直铺到额头,像谁用指尖蘸了点雪,轻轻抹在了那儿,在一身土黄里扎眼得很,

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条野狗崽子。”爷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路过时瞥了一眼,

“饿坏了,别碰,小心咬你。”我没动,从兜里摸出个早上没吃完的馒头,

掰了一小块递过去。毛团迟疑了半天,鼻子嗅了嗅,终于忍不住,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细弱的牙床磨得馒头渣簌簌掉。它抬眼看我时,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

我忽然就不想让它走了。“奶,我想养它。”我抱着毛团跑回家,冲进厨房时,

奶奶正蹲在灶台前烧火。毛团在我怀里乖得很,头往我胳膊肘里缩,尾巴却偷偷摇了摇,

扫得我手腕痒痒的。奶奶回头看了看,伸手摸了摸它的背:“是个母狗呢,

瞧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活不下去。”她从碗柜里拿了个粗瓷碗,倒了半碗温水,

又拌了点玉米面,放在地上。毛团立刻从我怀里挣下去,埋着头狼吞虎咽,尾巴摇得更欢了,

把地上的尘土都扫起来了。“给它起个名吧。”奶奶擦了擦手,“叫个吉利的。

”我盯着它脑门上的白毛,又看它吃得欢实的样子,脱口而出:“叫乐乐吧,

让它天天乐乐呵呵的。”乐乐就这么在我家落了脚。它不吵不闹,

白天蜷在院子角落的稻草堆里晒太阳,晚上就趴在我床边的地上。我给它缝了个小垫子,

旧布拼的,花花绿绿的,它却不爱睡,总爱把下巴搁在我的鞋上,呼吸匀匀的,像个小暖炉。

那时我刚上初中,学校在镇上,离家有八里地,每天得骑自行车去。第一天上学,

我推着车出门,乐乐忽然从稻草堆里跳出来,颠颠地跟在我旁边,尾巴扫得车轱辘沙沙响。

“乐乐,回去!”我挥挥手,跨上车蹬了两下。它却跟了上来,小短腿倒腾得飞快,

土黄色的身影在车旁忽闪忽闪,脑门上的白毛在晨光里亮得像片小镜子。

我怕它跟着跑太远累着,又怕它跑到马路中间被车撞,骑得快了些。风从耳边吹过,

回头看时,它还在追,舌头伸出来,呼哧呼哧地喘,却不肯停。直到过了村口的石桥,

我再回头,才看见它蹲在桥那头,小小的一团,望着我走的方向,尾巴慢慢垂了下来。

那天放学,离村口还有老远,我就听见“汪汪”的叫声,脆生生的。抬头一看,

乐乐正蹲在老槐树下,看见我骑车过来,立刻蹦起来,沿着路埂一路迎上来,

爪子扒拉着我的车筐,把下巴搁在边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儿等?

”我跳下车,摸了摸它的头,它的毛被风吹得有点凉,脑门上的白毛沾了片草屑。

它用舌头舔我的手,舔得手心痒痒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在撒娇。从那以后,

每天上学,它都要送我到石桥边;每天放学,它必定蹲在老槐树下等我。我总劝它别送,

可只要我一推车,它就像长在了车旁似的,怎么赶都赶不回去。后来我也不劝了,

只是骑车时会慢些,时不时回头看看——看那团土黄色的影子跟着跑,

看它脑门上的白毛在风里飘,心里就软乎乎的。有时我故意骑快,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再猛地刹车回头,它就“咚”一下撞在我腿上,

晃着脑袋懵半天,然后抬头看我,眼里全是委屈,好像在说“你怎么不等我”。

我笑着摸它的头,把兜里的糖块剥了皮递到它嘴边——它不爱吃糖,却会用鼻子蹭蹭我的手,

把糖块拱回我兜里,再摇着尾巴蹭我的裤腿,像是在哄我。村里人见了,

总笑着说:“你家乐乐比人还懂事。”我听了就得意,把乐乐往怀里揽揽,

它也配合地把下巴搁在我胳膊上,尾巴摇得更欢了。

二、稻草堆里的小毛球乐乐在我家待了两年,春天来时,它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

奶奶说它要生小狗了,特意把稻草堆扒得松软些,又在旁边铺了块旧棉絮。

乐乐好像知道似的,每天都蹲在稻草堆里,用爪子把棉絮扒来扒去,把窝絮得暖暖的。

我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它会从窝里探出头,摇着尾巴等我,

我蹲在窝边摸它的肚子,能感觉到里面有小东西在动,轻轻的,像小鱼在水里游。

“会生几个呢?”我问奶奶。“说不定五六个呢,狗妈妈都能生。”奶奶蹲在旁边择菜,

“等小狗长大了,给你留一只最像乐乐的。”我心里盼着,每天给乐乐加餐,

把碗里的鸡蛋偷偷埋在它的玉米面里,看它把鸡蛋叼出来,却不吃,用鼻子拱到我脚边,

非要我吃了才肯动嘴。我推回去,它又拱回来,来回几次,最后我只好掰了一半喂它,

它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吃完了用脑袋蹭我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那天是周五,下午没课,

我蹲在稻草堆旁看书,乐乐忽然用爪子扒我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我放下书,看见它趴在窝里,身子轻轻抖着。奶奶闻声过来,摸了摸它的头:“要生了,

你别在这儿吵它。”我被奶奶拉回屋里,心却一直悬着,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乐乐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唧。过了好一会儿,奶奶进来了,

笑着说:“生了,生了五个,还有一个在使劲呢。”我忍不住冲出去,蹲在窝边看。

稻草堆里铺着棉絮,棉絮上卧着五只巴掌大的小狗,粉扑扑的,闭着眼睛,

细弱的叫声像小老鼠。乐乐趴在旁边,用舌头轻轻舔着它们,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

它看见我,抬头舔了舔我的手,眼里带着点疲惫,却亮闪闪的。“还有一个!

”奶奶指着乐乐的肚子,话音刚落,乐乐身子一缩,第六只小狗也生下来了。

六只小狗挤在棉絮上,有的毛是黑的,有的是花的,还有一只——我眼睛一亮,

那只缩在乐乐怀里的小狗,脑门上赫然一撮竖白毛,跟乐乐脑门上的一模一样!

它比别的小狗都小些,却最能挤,总往乐乐怀里钻,小尾巴还没长毛,却轻轻摇着,

像个小拨浪鼓。“就它了!”我指着那只小狗,“奶,我就要它!”乐乐好像听懂了,

用鼻子把那只小狗往我这边拱了拱,小狗“吱呀”叫了一声,往乐乐怀里缩了缩,

逗得我直笑。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守着稻草堆。小狗们一天天长大,眼睛睁开了,

圆溜溜的,开始摇摇晃晃地学走路。那只“小乐乐”最机灵,总第一个学会爬,

第一个试着跳,虽然每次都摔得四脚朝天,却立刻爬起来,摇着尾巴继续蹦。

我给它起了个小名,叫“小白”,因为它脑门上的白毛比乐乐的更亮些。每天放学,

我都要把小白抱在怀里玩。它软乎乎的,像团暖烘烘的棉花,用小舌头舔我的脸,

舔得我痒痒的。乐乐就在旁边看着,尾巴轻轻摇,时不时用鼻子蹭蹭小白,

像是在提醒它别太调皮。可好日子没过多久,爷爷就犯了愁。那天晚饭,

爷爷扒拉着碗里的饭,叹了口气:“家里粮食本来就紧,现在又多了六张嘴,实在养不起啊。

”我心里一紧,攥着筷子说:“我少吃点,能养得起!”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傻孩子,

不是你少吃点的事。狗长大了要啃骨头,要吃粮食,咱家里哪有那么多闲粮?

”爷爷放下碗:“邻村好几户人家都想要小狗,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

过两天就把小狗送过去。”“不行!”我“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小白不能送!我要留着小白!”“听话。”爷爷皱着眉,“都是农家狗,

去了别家也能好好过日子,总比在咱家里饿着强。”“我不!”我梗着脖子,跑到稻草堆旁,

把小白抱在怀里,乐乐也跟着站起来,用脑袋蹭我的胳膊,好像在帮我求情。

可爷爷的主意已定。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抱小狗。第一个来的是东头的王大爷,

他要了那只黑毛的小狗,伸手去抱时,小白吓得往乐乐怀里钻,乐乐挡在小白前面,

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不让王大爷靠近。“乐乐,听话。”奶奶拉了拉乐乐的尾巴,

“小狗去了好人家。”乐乐看看奶奶,又看看我,眼里湿漉漉的,慢慢退到一边,

用舌头舔了舔小白的头。王大爷把黑毛小狗抱走时,小狗“汪汪”地叫,乐乐跟着跑了两步,

又被奶奶拉了回来,蹲在地上,尾巴垂得很低。一天下来,五只小狗都被抱走了。

最后剩下小白,我抱着它不肯放,爷爷蹲在我旁边,叹了口气:“娃,小白也得送。

张婶家的娃腿不好,天天在家坐着,小白去了能陪他玩,是好事。”“我不送!

”我把小白抱得更紧了,小白好像知道要分开了,用小爪子扒我的衣服,小声地叫。

乐乐走过来,用鼻子蹭我的手,又蹭了蹭小白,然后叼起小白的脖子,轻轻把它放在地上,

推到爷爷脚边。我愣住了,看着乐乐——它蹲在地上,眼睛看着我,眼里全是无奈。

爷爷把小白抱起来时,小白“哇”地一声叫,像哭似的。我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

乐乐跟着爷爷走到门口,看着张婶把小白抱走,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慢慢走回来,

蹲在稻草堆旁,用鼻子蹭着空荡荡的棉絮,一动不动。那天晚上,乐乐没吃饭。

我把它的碗端到它面前,它只是看了一眼,又把头扭过去。我蹲在它旁边,摸着它的头,

眼泪掉在它的毛上:“乐乐,对不起,我没留住小白。”乐乐用舌头舔掉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