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次例行体检后。
周美华被确诊肝癌晚期,伴有多种并发症。情况急转直下,迅速垮掉,医院发了数次病危通知。
沈钊日夜守在病房外,眼圈乌黑,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他求我:“小凝,我知道她对不起你…可她毕竟是我妈…她可能…可能没多少时间了…你去看看她,哪怕一眼…”
我看着他眼中的红血丝和卑微的乞求,沉默了良久。
终于,我点了头。
“好。”
高级单人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一种疾病特有的衰败气味。各种监控仪器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周美华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曾经丰腴的身体干瘪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是蜡黄中透着青灰,插着鼻饲管,氧气管箍在她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巨大。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费力,带着嗬嗬的杂音。
她看到我进来,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情绪激动起来,枯枝一样的手指哆嗦着想要抬起,监护仪上的数字瞬间飙升,发出尖锐的警报。
旁边的护士连忙上前安抚。
沈钊红着眼眶,哑声说:“妈,小凝来看您了。”
我慢慢走过去,步履平稳。脸上,一点点扬起一抹笑意。走到床尾,拿起挂着的病历夹,仔细地、一页页地翻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肝癌晚期,多处转移,肝性脑病,呼吸衰竭…预后极差。
真是…报应不爽。
我放下病历夹,笑容越发深了,走到床头,俯视着她。她死死瞪着我,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诅咒。
我微微弯腰,凑近她,声音轻柔得像情人低语,确保只有我们两人,或许还有咫尺之外的沈钊能听见:
“婆婆,躺在这里等死的滋味,好不好受?”
她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裂开,监护仪疯狂尖叫。
“记得我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吗?”我笑得更甜了,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他来找您索命了。”
沈钊在一旁,身体剧烈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里的痛苦达到了顶点,像是终于被推到了某个极限,却又被眼前母亲弥留的状态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周美华开始剧烈地抽搐,像一条离水的鱼。
我直起身,目光落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又移回她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二婚女人是不配进沈家,”我轻笑,手指慢悠悠地,搭上了那根透明的氧气管,指尖感受着那点微弱的压力。
“像您这种…”
手下猛地用力,干脆利落地一拔!
塑料接口分离,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嗒”。
“…丧偶的老废物,又怎么配用呼吸机呢?”
氧气管软软地垂落下来。
周美华的身体瞬间绷成一道恐怖的弓,眼睛死死凸出,嘴巴张到最大,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只有绝望的、无声的嘶吼凝固在脸上。她的手指在空中疯狂抓挠了两下,最终无力地垂落。
“嘀————”
心电监护仪上,跳跃的曲线骤然拉成一条笔直的、无情的绿色横线,刺耳的长鸣音撕裂了病房里所有虚假的平静。
世界在这一声长鸣中,万籁俱寂。
我站在那里,脸上那抹快意而残酷的笑容尚未收敛,冰冷的视线从那张彻底失去生气的脸上移开。
然后,我听见了。
咚。
一声微弱、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搏动声,闷闷地响起。
来自…周美华那已经静止的胸腔之下。
咚。
又一声。
缓慢,有力,带着一种诡异而顽强的生命力。
和我记忆深处,无数次靠在沈钊胸膛上听到的、那令我安心沉醉的心跳声…
一模一样。
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冷凝,不再流动。一股寒意从脊椎最深处炸开,疯窜至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啸着发出警报。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声接一声,缓慢、沉闷、持续不断的心跳声,清晰地、固执地,从死去的婆婆的胸腔里——
一下,又一下地传来。
撞击着我的耳膜。
也撞击着我刚刚构筑起的、冰冷复仇的整个世界。
我的手指还保持着拔掉氧气管的姿势,僵在半空。
指尖冰凉。
病房里,死亡的长鸣音依旧尖锐地持续着,混合着那诡异的心跳声,演奏着一曲荒诞恐怖的协奏。
护士反应过来,惊呼着冲上前进行无效的抢救。沈钊崩溃地扑到床边,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而我,只是僵立着。
一动不动。
我僵在原地,那一声声心跳像无形的鼓槌,砸在我的耳膜上,砸进我的灵魂深处。
咚。
咚。
每一声,都精准地复刻着我记忆里最温暖的港湾——沈钊将我搂在怀中时,侧耳贴在他胸膛听到的律动。沉稳,有力,带着生命的鲜活。
可现在,它来自一具刚刚被我亲手断绝生机的、枯槁的躯壳。
怎么可能?
幻觉?极度紧张和仇恨催生出的荒诞错觉?
护士已经按响了紧急呼叫铃,更多的医护人员冲进病房,嘈杂的人声,医疗仪器的碰撞声,沈钊压抑不住的、撕裂般的痛哭声…所有这些声音,却都奇异地被那持续不断的心跳声盖过。
它那么清晰,那么固执,穿透一切喧嚣,只落在我一个人的听觉里。
一个医生快速检查了周美华的瞳孔,又触摸了她的颈动脉,最终,沉重地摇了摇头,对沈钊说了句“节哀顺变,我们尽力了”。
他们没有听见。
他们听不见。
只有我。
沈钊瘫软在病床前,肩膀剧烈耸动。有人开始准备盖上白布。
不。
不能盖!
那下面有心跳!
我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我猛地扑过去,近乎粗暴地推开正要动作的护士,手掌直接按在了周美华冰冷僵硬的胸口上。
“你干什么!”护士惊怒。
沈钊也抬起头,泪眼模糊,震惊地看着我:“小凝?!”
掌心下,是冰凉的衣服布料和失去弹性的皮肤,一片死寂。
可是…
咚。
又一声闷响,透过骨骼和血肉,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掌心。
它真的在跳!
“心跳!还有心跳!你们听!你们摸啊!”我抬起头,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眼睛死死盯着医生,“她没死!她的心还在跳!”
医生和护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家属因悲伤过度产生癔症”的判定。为首的医生放缓声音,试图安抚我:“沈太太,请您冷静一点。病人已经临床死亡,心跳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固定。我们理解您的悲痛…”
“我没有悲痛!”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死死抠着病号服的布料,仿佛要透过胸骨去抓住那颗仍在搏动的心脏,“我说了她没死!你们是医生!你们检查啊!用仪器!它就在跳!你们听不见吗?!”
沈钊挣扎着站起来,用力抱住我,试图将我从那具尸体前拉开,他的声音痛苦而疲惫:“小凝,小凝你冷静点!妈已经走了…让她安息吧…求你了…”
“你放开我!”我疯了一样挣扎,眼睛赤红地瞪着沈钊,“沈钊!你听!那是你的心跳声!是你啊!从她身体里传出来的!你听不见吗?!”
我的话如同惊雷,炸得沈钊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无法理解的痛苦,仿佛我在说着最恶毒的疯话。
医护人员趁机上前,温和却坚定地将我隔绝开来。白布缓缓盖上,遮住了周美华那张凝固着惊怒和痛苦的脸,也遮住了那片持续传来心跳声的胸膛。
但声音没有消失。
它还在响。
咚。
咚。
穿透白布,穿透空气,精准地,只落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被沈钊半抱半拖地弄出了病房,走廊上的灯光白得刺眼。他把我按在走廊的塑料椅上,自己蹲在我面前,双手用力抓着我的肩膀,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和恳求:“小凝,我知道你恨她…我知道孩子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太多委屈…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妈她已经死了…结束了…求你,别再这样了…我受不了了…”
他以为我疯了。
被长期的压抑和最终的复仇逼疯了。
我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看着他因为相信母亲已死而彻底崩溃的模样,一股冰寒彻骨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那颗心…明明还在跳。
他们为什么都听不见?
难道…真的只有我能听见?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
周美华的遗体被送往殡仪馆,准备火化。沈钊处理着一切后事,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他迅速消瘦下去,沉默寡言,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保护和担忧,他认定我受到了巨大的精神**。
而我,则被那如影随形的心跳声折磨得快要发狂。
无论我走到哪里,离开医院多远,那心跳声始终在耳边,不紧不慢,持续不断。它出现在我吃饭时,睡觉时,发呆时。像是植入我脑中的背景音,永不消停。
咚。
咚。
提醒着我,我或许杀死了一个躯壳,但有什么东西,藉由那颗心脏,顽固地存续了下来。
它甚至在对我说话。
起初是模糊的呓语,断断续续,夹杂在心跳的间隙里。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
“……不得好死……”
是周美华的声音!恶毒,扭曲,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我猛地捂住耳朵,疯狂摇头。没用。声音直接从颅内响起。
渐渐地,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不止是诅咒。
还有别的。
“……阿钊…我的儿子……”
“……保险箱…密码是……”
“……城南张律师……遗嘱……”
她像是在无意识地絮叨,生前最深的执念,最放不下的算计,甚至一些我从未听过的、关于沈家产业的隐秘安排,断断续续地,伴随着那规律的心跳,涌入我的脑海。
我夜不能寐,睁着眼睛到天亮,耳边是亡婆的心跳和呓语。食欲全无,迅速憔悴下去,眼神涣散,时常对着空气发呆。
沈钊更加担心,强行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在诊疗室里,面对医生的询问,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杀了婆婆,却还能听见她的心跳和诅咒?说我知道她保险箱密码和私下找律师修改遗嘱的事情?
医生最终对沈钊叹了口气:“沈先生,您太太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明显的臆想症状。需要静养,尽量避免**,药物治疗辅助。”
沈钊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神痛苦而坚定。
回到家,空荡荡的别墅只剩下我们两人。曾经无处不在的周美华的气息似乎淡了些,但那心跳声和呓语却愈发清晰。
它开始影响我的判断。
有一次,沈钊和我商量一套房产的处理,我脱口而出:“不行,妈说过那套房子动不得,里面有…”
我说到一半,猛地顿住,冷汗涔涔。
沈钊疑惑地看着我:“妈什么时候说过?小凝,你是不是又…”
有一次,他找不到一份重要文件,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书房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抽屉——那是周美华呓语里提到过的藏东西的地方——并且准确无误地输入了密码(也是她呓语里泄露的),取出了文件。
沈钊看着我的眼神,已经从担忧变成了惊惧。
我更怕我自己。
我仿佛被一个死去的恶灵附身了。她藉由那颗心脏,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脑子里,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