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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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鹤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就像他手里正在修复的这只元青花瓷瓶——布满了细密的裂纹,颜色黯淡,价值不明,丢在角落里,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是个文物修复师,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在“昭明斋”这个京市小有名气的私人修复工作室干了快五年,依旧是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最擅长“全色”(一种让破损瓷器表面色彩过渡自然的高难度技艺)的匠人,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性格嘛,用师傅的话说,就是“太稳了,稳得有点闷”。他自己也觉得,除了面对那些沉默的器物时能多点耐心和灵气,面对活人,尤其是陌生人,他总是习惯性地想把自己缩进壳里。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落在工作台上一只破碎的明代玉扳指上。江鹤屏住呼吸,手持极细的毛笔,蘸取着精心调配的矿物颜料,正小心翼翼地为扳指上断裂处做着“金缮”前的准备。金缮,并非简单的粘合,而是用天然大漆将碎片重新粘合,再用金粉或金箔勾勒出裂痕,赋予其新的生命与美感。这是一门需要极度专注与耐心的技艺,也是江鹤唯一能感到心安的时刻。

工作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风。

江鹤皱了皱眉,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只有那个人,会用这种方式闯入这个充满宁静与历史尘埃的空间。

“我说**头,你这里还能喘气吗?”一个略显嚣张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不耐烦。

江鹤缓缓抬起头,看向门口。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斜倚在门框上,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轮廓分明。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皮质公文包,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疏离,像一把刚出鞘的手术刀。他叫顾晏辰,一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知名律师,也是这家“昭明斋”的……房东。准确地说,是“昭明斋”所在那栋老宅的业主,最近刚刚接手了这处产业,顺便“收编”了他们这个小工作室。

顾晏辰今天显然心情不太好,或者说,他对眼前这个工作室的氛围,以及它名义上的负责人——他的远房表叔,也就是江鹤的师傅,充满了审视与不满。而现在,师傅刚好外出公干,把接待这位“贵客”的任务临时交给了江鹤。

“顾律师,您有什么事吗?”江鹤放下手中的工具,站起身,语气平静地问道。他不喜欢和这位顾律师打交道,对方身上那种精英阶层特有的优越感和距离感,让他本能地想要回避。

“我找**。”顾晏辰摘下眼镜,用丝质手帕擦拭着镜片,目光却毫不客气地在杂乱却有序的工作室里逡巡,最后定格在江鹤脸上,“他不在?”

“他出去了。”江鹤回答,没有多说。

“哦。”顾晏辰应了一声,随手将自己的公文包放在一张空着的工作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突兀。“那正好,省得他啰嗦。”

江鹤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顾晏辰想做什么。最近工作室的经营状况确实不太好,师傅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而江鹤虽然技艺精湛,但在开拓业务和维持客户关系上确实没什么天赋。顾晏辰的出现,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带着某种目的——他似乎对“昭明斋”这个老宅,以及那些可能藏在旧物里的秘密,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

“听说,你手艺不错?”顾晏辰忽然转过头,看向江鹤,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

江鹤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间还残留着些许矿物颜料的粉末。“还好。”

“是吗?”顾晏辰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正好,我这里有个‘小麻烦’,或许你能帮我解决。”

江鹤心中一动,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麻烦?”

“我一个客户的委托。”顾晏辰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那只正在修复的元青花瓷瓶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一只……看起来很普通的明代瓷碗。”

“明代瓷碗?”江鹤愣了一下。如果只是普通的瓷器鉴定或修复,顾晏辰完全没必要亲自过来,他手下有的是专业人士。

“对,很普通。”顾晏辰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据我的客户说,这只碗可能关系到一桩陈年旧案的线索。他希望,能找到碗底一个极其微小的标记,并把它完好无损地拓印下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标记的存在。”

江鹤皱起了眉头:“找到标记是一回事,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似乎超出了修复师的工作范畴。”

“所以我需要你。”顾晏辰直视着江鹤的眼睛,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的手艺,加上你的‘低调’。昭明斋太小,太不起眼,不容易引起注意。而且,”他顿了顿,补充道,“报酬方面,我会很慷慨。”

江鹤沉默了。他不喜欢这种带着阴谋气息的交易。师傅说过,文物修复师应该专注于器物本身,远离纷争。但不知为何,顾晏辰提到的“陈年旧案”、“微小标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沉寂的心湖,激起了一丝涟漪。更何况,昭明斋确实需要这笔钱。

“是什么样的标记?”江鹤问道,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谨慎。

“一个……很特别的符号,像一只抽象的鸟。”顾晏辰描述道,“具体形状,我这里有一张模糊的照片,你可以先看看。”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从中抽出一张用塑封袋装好的照片,递给江鹤。

江鹤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微微收缩。

那张照片拍得很模糊,背景混乱,似乎是从某个监控角落或者远处**的。照片的主体,是一个摆在古朴木桌上的青瓷小碗,碗底的标记确实如顾晏辰所说,极其微小,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线条简洁却异常诡异。但真正让江鹤心头巨震的,是那只碗的样式,以及碗身上几道若隐若现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修复痕迹——那种手法,那种风格,竟然和他师傅,甚至是他自己,有着七八分相似!

这绝不是巧合。

“怎么样?”顾晏辰观察着江鹤的表情变化,追问道。

江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照片递还回去。“我需要看看实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一些。

“可以。”顾晏辰收起照片,嘴角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上扬,“实物就在我车里。什么时候方便?”

江鹤看了一眼窗外渐渐西斜的阳光,又看了看工作台上那只等待金缮的扳指。“……明天下午,可以吗?”

“明天下午三点,我来接你。”顾晏辰没有讨价还价,利落地说道,“记住,这件事,除了你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尤其是**。”

江鹤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顾晏辰拿起公文包,又瞥了一眼江鹤和他手边的工具,眼神复杂。“希望你的手艺,配得上你的名声。”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江鹤一个人站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昂贵的古龙水味,以及一种叫做“麻烦”的气息。

江鹤低头,看着那只明代玉扳指,金色的线条在他指尖延伸。他有一种预感,他平静的生活,或许就要因为这只碗,因为这个人,而掀起滔天巨浪了。但他不知道,这浪潮是会将他的世界彻底摧毁,还是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