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清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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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不大,却黏腻得很,像一层湿冷的薄膜,裹住了青藤市老城区的每一条巷子。晚上十点十七分,陈默的手机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震动起来,屏幕的蓝光映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

 

“陈队,老城区,纺织路那边,出人命了。”电话那头是派出所年轻民警小李的声音,带着点没压下去的慌张,“死者是个独居老头,报案的是他的远房侄女,说联系不上人,找开锁的开门,就……就看到了。”

 

陈默揉了揉眉心,把烟头摁灭在已经满了的烟灰缸里。咖啡杯底结着褐色的渍,空气里弥漫着**和尼古丁混合的、属于熬夜的味道。他拿起椅背上的深色夹克,拉链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发出一声轻响。“地址发我手机上,我们马上到。”

 

搭档林伟从隔壁隔间探出头,嘴里还叼着半块面包:“又来活儿了?”他是队里的技术骨干,三十出头,戴着黑框眼镜,总喜欢在勘查服口袋里塞各种小零食。

 

“纺织路,老城区。”陈默的声音有点沙哑,“带上家伙。”

 

警车破开雨幕,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两道浑浊的水花。青藤市像个被揉皱的旧地图,新城区的高楼灯火璀璨,而老城区则蜷缩在阴影里,纺织路一带更是其中最陈旧的褶皱——低矮的居民楼挤在一起,墙皮剥落,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在雨中沉甸甸地垂着,像没人收的心事。

 

警戒线已经拉起,蓝红色的警灯在湿漉漉的墙面上交替闪烁,给灰暗的巷子染上了一种诡异的活色。周围站着几个穿着睡衣、裹着外套的邻居,交头接耳,声音被雨声打碎,变得模糊不清。

 

“陈队。”小李迎上来,脸色发白,“死者叫周志国,男,六十七岁,退休前是纺织厂的会计。报案人是他侄女周倩,在市医院当护士,刚才情绪太激动,让同事先送回去了,说等下清醒点再做笔录。”

 

陈默点点头,戴上鞋套和手套,弯腰从警戒线下面钻过去。楼道里没有灯,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脚下的水泥台阶坑坑洼洼,积着水。周志国住在三楼,302室。

 

门是打开的,虚掩着,一股淡淡的、不太寻常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盖过了楼道的霉味。不是血腥味,至少不全是。

 

“陈队。”法医老郑正在门口做记录,他摘下口罩,眉头紧锁,“你自己进去看吧,有点意思。”

 

陈默推门进去。客厅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还有技术科小刘打开的勘查灯,光束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里切开一道口子。

 

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尸体。

 

是整洁。

 

过分的整洁。

 

这是一个老人独居的房子,按理说总会有些生活的痕迹,杂物,灰尘,或者随手放在桌上的东西。但这个客厅,地板像是刚拖过,光脚踩上去甚至有点打滑。茶几上没有任何杂物,只有一个倒扣的玻璃杯。沙发上铺着的布套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然后,才看到了尸体。

 

周志国趴在客厅靠窗的地板上,背对着门口。穿着睡衣,看体型偏瘦。勘查灯的光线照过去,可以看到他后脑勺的位置有一片深色的濡湿,已经半干,和浅色的睡衣形成刺眼的对比。

 

“初步判断,死因是颅脑损伤,凶器应该是钝器,具体是什么还得等回去化验残留物。”老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点到今天凌晨两点之间。”

 

陈默没说话,他缓缓地在客厅里移动,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小刘正蹲在地上,用紫外线灯仔细检查,嘴里低声念叨着:“奇怪,太奇怪了……”

 

“怎么了?”陈默问。

 

“陈队你看。”小刘指着地板,“除了死者周围这一小块,还有我们进来时不小心留下的脚印,整个客厅,包括门口到沙发这一片,都被仔细清理过。用了清洁剂,可能还有消毒水,我刚才闻到那股味儿就是这个。”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塑料桶,“里面是半桶清水,还有一块拧干的抹布,闻着就有那股消毒水味。”

 

陈默走到桶边,弯腰闻了闻,确实,一股混合着柠檬清香的消毒水味,和刚才进门时闻到的气味一致。

 

“凶手杀了人,然后……把现场打扫干净了?”林伟在一旁咋舌,“这什么操作?心理素质也太好了吧?”

 

“不止是打扫。”陈默的声音低沉,“你看这里。”他指向茶几。林伟和小刘凑过去,只见茶几边缘,靠近死者的那一侧,有一个非常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圆形印记,像是一个杯子长时间放在那里留下的,边缘还有一圈淡淡的水渍印,似乎是没擦干净的痕迹。“这里应该放过东西,被拿走了。”

 

他又指向阳台门口的门槛:“门槛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带棱角的重物蹭过,但也被擦拭过,只是没擦彻底。”

 

“这就矛盾了。”老郑走过来,“你看死者的姿势,还有伤口的形态,虽然还没解剖,但初步看,袭击应该是突然发生的,可能带有冲动性。但处理现场的方式,又显示出极端的冷静和有条理。这两种行为模式不太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两个凶手?或者,凶手的动机很特殊,必须清理现场?”老郑摇摇头,“不好说。”

 

陈默的目光重新落回尸体身上。他绕到尸体正面,周志国的脸朝下,看不到表情。他示意小刘过来:“小心点,把他翻过来。”

 

小刘和另一个技术科的同事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周志国的身体翻转过来。

 

老人的脸暴露在灯光下,眼睛闭着,表情并不痛苦,甚至可以说很平静,像是睡着了。没有挣扎的痕迹,脸上很干净,没有血迹,也没有灰尘。

 

“面部没有抵抗伤,身上其他部位暂时也没发现明显外伤。”老郑一边检查一边说,“符合背后袭击的特征,死者可能当时没反应过来。”

 

陈默的视线在老人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向下移动,落在他手边的地板上。

 

那里,就在周志国右手手指前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勘查灯的光束下,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东西。

 

不是血迹,也不是杂物。

 

是一朵花。

 

一朵干花。

 

很小,茎秆已经断了,花瓣皱巴巴的,呈现出一种干枯的黄色,像是被人不小心踩过,或者用力压扁过,贴在光滑的地板上,几乎要和地板的颜色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陈默的目光足够敏锐,又恰好落在那个位置,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甚至可能被当成是清洁工打扫时没清理干净的垃圾。

 

但在这个被精心清理过的现场,这朵花的存在,就显得格外突兀。

 

“小刘,提取这个。”陈默指着那朵花,“小心点,连带着下面的地板纤维一起。”

 

“好的陈队。”小刘立刻拿出证物袋和镊子,小心翼翼地开始操作。

 

陈默直起身,环顾整个客厅。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和设备轻微的嗡鸣。

 

一个被精心打扫过的凶案现场,一个死于钝器袭击的独居老人,还有……一朵被遗忘在尸体旁的、干枯的小黄花。

 

矛盾感像这房间里的消毒水味一样,弥漫在空气里,钻进鼻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老郑,尸体尽快运回中心解剖,详细报告出来立刻给我。”陈默下令,“林伟,你和小刘继续勘查现场,一寸都别放过,特别是门窗锁,看看有没有被撬动的痕迹,还有那个清理现场用的桶和抹布,都带回科里化验。”

 

“明白。”

 

“小李,”陈默转向门口的年轻民警,“去查一下周志国的社会关系,家属,同事,邻居,最近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争执,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特别是他的侄女周倩,等她情绪稳定了,立刻做详细笔录,问清楚她为什么今天突然要找开锁的来开门,之前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周志国有没有跟她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是,陈队。”

 

陈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湿冷的风灌进来,带着一股泥土和植物的腥气。楼下的警戒线外,邻居们还没有散去,低声的议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老城区夜景,那片低矮的房屋像沉睡的巨兽,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志国,一个退休的老会计,他到底是谁?他的生活里,除了这间整洁到反常的屋子,还藏着什么?

 

那个清理现场的人,是为了掩盖什么?凶器?指纹?还是……别的东西?

 

而那朵花,又是什么意思?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还是……故意留下的?

 

一个签名?一个标记?或者,一个被忽略的、指向真相的路标?

 

陈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关上窗户,转身看向忙碌的同事们,勘查灯的光线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这个雨夜,注定无眠。而这起发生在老城区深处的命案,就像那朵被压扁的小黄花,看似微不足道,却已经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他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或许就藏在这片过分的整洁,和那个微小的、矛盾的痕迹里。

 

调查,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