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辞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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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迫辞永熙十七年的秋天,南昭的桂花开得格外早,金粉似的落了满阶,

风一吹就沾得人衣上都是甜香。可这甜香里,

却裹着化不开的苦——勤政殿的铜炉里燃着沉水香,烟气袅袅绕着梁上的盘龙,

却压不住殿内凝滞的空气。我跪在冰凉的青砖上,膝盖早已发麻,却不敢动分毫。

父王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垂落在阶前,他指尖的玉扳指摩挲着,声音像被秋霜浸过,

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清辞,北朔的铁骑已过了雁门关,三天前拿下了云城。若不送亲,

南昭……便要亡了。”“云城”二字像针,轻轻扎进我心里。那是表哥林砚驻守的城池,

上个月他还派人给我送了串糖葫芦,说等我及笄时,要带新鲜的山楂来京。我垂着眼,

指尖攥紧了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这裙摆是母后亲手给我绣的,银线勾的莲瓣,

金线缀的莲蓬,她说我下月及笄,该有件像样的衣裳。可如今,这件还带着针线温度的衣裳,

却要陪着我,去那冰天雪地的北朔,嫁给南昭的敌人——北朔大将军,萧锦。

“女儿……遵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尾音却咬得极重。我是南昭的长公主,

沈清辞。从生在这深宫的那天起,我的命就不是我自己的,是南昭的。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秋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我想起幼时在御花园,父王抱着我摘桂花,

说清辞是南昭最娇贵的花,如今这朵花,却要被连根拔起,移栽到敌国的土壤里。离京那日,

天还没亮。母后穿着素色的宫装,没施粉黛的脸苍白得吓人,她抱着我,手都在抖,

把一枚暖玉塞进我手心:“这是娘的陪嫁,温温的,戴着能暖些。

到了北朔……别冻着自己,也别太倔,凡事忍一忍。”她的眼泪落在我颈间,冰凉的,

我却不敢抬手擦——我怕一抬手,就再也忍不住哭出声。父王站在一旁,背对着我们,

玄色朝服的后摆垂在地上,我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玉带,

指节都泛了白,却始终没回头。直到马车轱辘开始转动,他才忽然开口,

声音沙哑得不像他:“清辞,好好活。”那三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我心里,

沉得我喘不过气。锦画是我的陪嫁侍女,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她扶着我上马车时,

小声说:“公主,咱们还会回来的,对不对?”我望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宫门,

那朱红的颜色被晨雾晕得越来越淡,最后成了一片模糊的红。我没说话,

只是把母后给的暖玉紧紧握在手心——玉是温的,心却是冷的。回来?或许吧。

可我知道,从踏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起,

从前那个在南昭宫里追着蝴蝶跑、会因为一朵桂花落了而哭鼻子的沈清辞,就已经死了。

马车走了整整一个月。越往北走,天气越冷,风裹着冰碴子,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

我每天都缩在马车里,盖着厚厚的锦被,却还是觉得冷。车壁上糊的棉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偶尔能听见外面护送士兵的咳嗽声,带着北方的凛冽。锦画变着法给我弄南昭的吃食。

她把带来的桂花干泡在热水里,加些糖,做成简易的桂花饮;把糯米磨成粉,

蒸成小小的米糕。可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吃食,只觉得喉头发紧,怎么也咽不下去。

那天她端来一碗莲子羹,我看着碗里的莲子,忽然想起母后总说“莲子心苦,剥了才甜”,

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瓷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公主,您吃点吧,

再不吃身子该垮了。”锦画红着眼眶劝我。我摇了摇头,把碗推远些:“你吃吧,我不饿。

”其实我不是不饿,是心里太满了——满是对故国的想念,对未知的恐惧,

还有对萧锦的忌惮。我知道萧锦,北朔的战神,十七岁从军,

在雁门关以三千骑兵破了柔然的五万大军;二十岁就成了大将军,这些年打了无数胜仗,

南昭的云城、晋城,都是被他攻下来的。宫里的人说他是“索命阎罗”,杀人不眨眼。

我想象过他的样子,该是个满脸凶相、浑身杀气的人,

说不定会像对待俘虏一样对待我——或许会把我关在冷宫里,

或许会让我做最低贱的仆役。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疼。

马车走到离北朔都城还有三天路程的驿馆时,出了点小意外。那天夜里,

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锦画也醒了,紧张地攥着我的手。我们悄悄撩开车帘一角,

看见驿馆的院子里站着两个穿着南昭旧部服饰的士兵,正和北朔的护送将领低声说着什么。

“是……是云城的守军。”锦画的声音发颤,“他们的铠甲上,有云城守军的徽记。

”我心里一紧,推开锦书的手,悄悄下了马车。那两个士兵的声音很低,

我只听见“破城了”“林将军战死了”几个字。

林砚表哥……那个总笑着揉我头发的表哥,真的没了。我站在暗处,冷风卷着落叶吹过,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却不敢哭出声——我是南昭的长公主,

不能在敌国的土地上,为故国的将领哭。北朔的护送将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朝我这边看过来。我连忙躲回马车里,心脏跳得飞快。锦画扶着我,小声说:“公主,

别难过,林将军……他是英雄。”我点了点头,把脸埋在锦被里。英雄?可英雄的血,

终究是洒在了故国的土地上。而我,却要去嫁给那个让他流血的人。

第二章初遇抵达北朔都城那日,下着小雪。细密的雪粒子落在马车顶上,沙沙作响。

马车停在城门口时,我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接着是一个低沉的男声,

“公主到了?”锦画扶着我下车,我裹紧了身上的狐裘——那是北朔宫廷送来的,

白狐皮的,很暖和,却不是我熟悉的南昭丝绸。我抬头望去,雪地里站着一个男人,

穿着玄色的铠甲,甲片上落着薄薄的雪,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光。

他身姿挺拔得像棵青松,肩宽背厚,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样子。他的脸很俊,

不是南昭文人那种温润的俊,是带着棱角的、硬朗的俊。眉骨很高,眼窝略深,

一双眼睛是墨黑色的,像北朔的寒潭,可看向我时,那寒潭里却似乎融了点雪水,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的下颌线很紧,嘴唇抿着,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凶相。

“在下萧锦,恭迎公主。”他朝我拱手,铠甲的金属碰撞声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声音比我想象中要温和些,没有战场上的杀气。我连忙低下头,按照北朔的礼仪,

屈膝回了礼:“将军不必多礼。”我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不是怕,

是陌生——眼前的萧锦,和我想象中的“索命阎罗”,太不一样了。他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侧身让开一条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公主一路辛苦,府中已备好暖汤,

随我来吧。”他的马就停在旁边,是一匹黑色的骏马,鬃毛梳理得很整齐,看见我时,

轻轻打了个响鼻。萧锦似乎怕它吓到我,伸手拍了拍马的脖子,低声说了句“安分些”,

那马竟真的乖顺地低下头,蹭了蹭他的手。我跟着他上了马车,这次是他的将军府马车,

比我之前坐的更宽敞,车壁里夹了棉絮,风透不进来。他没有和我同乘,

而是骑着马走在马车旁边。锦画坐在我身边,小声说:“公主,这位萧将军,

好像……不是坏人。”我没说话,只是撩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的萧锦。他骑在马上,

脊背挺直,玄色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雪落在他的头发上,很快就化了。

他偶尔会回头看一眼马车,确认我是否安好,每次目光与我撞上,他都会微微颔首,

眼神温和。萧锦的将军府很大,却不奢华。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镇国将军府”的匾额,

门口的石狮子雕刻得很古朴,没有宫里的那般精致。进了府门,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路,

路两旁种着几棵梅树,枝头已经有了小小的花苞,裹着雪,像一颗颗白色的珠子。

“公主先在正厅稍歇,我去换身衣裳就来。”萧策把我送到正厅门口,又吩咐侍女,

“给公主上暖汤,再拿床毯子来。”正厅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红木的八仙桌,四把椅子,

墙上挂着一幅《雪山行军图》,画得很雄浑,一看就是北朔画师的手笔。

侍女很快端来了一碗热汤,是羊肉汤,撒了点葱花,闻着很香。锦画扶我坐下,我端起汤碗,

温热的汤滑进喉咙,驱散了一路的寒意。我偷偷抬眼看向门口,萧锦很快就来了。

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没了铠甲的束缚,显得更温和些。他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着,

玉簪是墨色的,和他的常服很配。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喝汤,忽然说:“北朔天冷,

公主刚到,若是觉得府里的炭火不够,或是被褥太薄,尽管跟我说。”我点了点头,

小声说:“多谢将军。”“公主若是吃不惯北朔的饭菜,也可让人去做南昭的吃食。

”他又说,“府里有个厨子,从前在南昭的酒楼做过,会做桂花糕、莲子羹这些。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些——我还没说过我喜欢吃什么。我抬头看他,

他的眼神很坦诚,没有恶意,反而带着几分关切。

“将军怎么知道……”“先前我让人查了些南昭的习俗,也包括公主的喜好。

”他说得很直白,没有掩饰,“公主远嫁,本就辛苦,能让公主过得舒心些,是应该的。

”他的话很实在,没有花言巧语,却让我心里暖了一下。我低下头,继续喝汤,

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接下来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得多。萧锦没有逼我做什么,

也没有对我冷淡。他每天早上会让人送些热粥过来,有时是南昭的小米粥,有时是红枣粥,

粥里总放着我喜欢的蜜枣;午后若是不忙,他会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跟我说些北朔的事——说城外的雪山到了春天会开很多野花,说宫里的小皇子很调皮,

总缠着他教骑马,却从不提打仗的事,也从不提南昭。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看梅树,

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落在梅枝上,很快就积了一层。我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手冻得发僵,

忍不住搓了搓手。“雪这么大,怎么不在屋里待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萧锦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厚厚的披风。他走到我身边,把披风披在我肩上,

又帮我系好带子。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脖子,很暖,我像被烫到一样,微微缩了缩。

他似乎察觉到了,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北朔的雪要下到开春,

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冻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我看着他,他的头发上落了些雪,

睫毛上也沾了一点,像撒了层碎霜,看起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柔和。

“我只是……想看看这被雪压住的梅。”他笑了笑,抬手帮我拂掉肩上的雪,指尖很轻,

怕弄疼我:“等雪停了,我带你去城外的梅园看看,那里的梅树更多,开得也更艳。

”那天我们站在雪地里,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小时候在乡下长大,

冬天会和小伙伴去河里滑冰,冰面很滑,他总摔得**疼;我说我小时候在南昭的宫里,

春天会和宫女们去摘桃花,把桃花瓣撒在水里,看着它们漂远。我们就像两个普通的朋友,

聊着彼此的过去,好像那些国仇家恨,都暂时被这漫天的大雪盖住了。雪越下越大,

萧锦把我的手放进他的手心,他的手很大,很暖,把我的手紧紧裹在里面。“回去吧,

雪太大了。”他说。我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屋里走。第三章情愫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对萧锦的戒备,慢慢少了些。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比我想象中要温柔得多。

我怕打雷。北朔的春天来得晚,三月里还会下春雨,雨下得大了,就会打雷。有次夜里,

雷声很大,像要把天劈开似的。我吓得睡不着,缩在被子里,浑身发抖。锦画也醒了,

想陪我说话,可我还是怕得厉害。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锦画去开门,

看见萧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盏灯,灯芯的光晃了晃,映得他的脸很柔和。

“公主是不是怕打雷?”他问。锦画点了点头:“将军,公主吓得睡不着。”萧锦走进来,

把灯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我床边坐下。“别怕,我陪着你。”他的声音很沉稳,

像定心丸一样。他没有多问,只是给我讲他在战场上的故事,

却只挑那些不残酷的讲——说他第一次带兵,把敌军引到山谷里,却因为没算准风向,

差点被自己放的烟呛到;说他的副将林玄,是个憨厚的汉子,上次打了胜仗,喝多了酒,

抱着马哭,说想家里的媳妇了。窗外的雷声还在响,可我觉得,有他在身边,

好像也不那么怕了。我慢慢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前最后听见的,

是他轻轻的脚步声,还有他给我掖被角的动作。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他还坐在床边,

只是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的头微微歪着,眉头轻轻皱着,好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睫毛映得很长。我看着他的侧脸,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知道我不该对他有这种感觉。他是北朔的将军,

是我故国的敌人,是攻破我南昭城池的人。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想起他给我披披风的样子,

控制不住想起他给我暖手的样子,控制不住想起他陪我说话的样子。从那天起,

我开始盼着他回来。每天午后,我都会坐在院子里的梅树下等他——梅树已经开花了,

粉白色的花瓣,很香。我会把锦画泡好的桂花茶放在石桌上,等他回来一起喝。

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口时,心里就会莫名地开心。快到年底的时候,北朔的天气更冷了,

寒风像刀子似的刮着,把梅树上的花瓣都吹落了不少。萧锦知道我喜欢吃南昭的桂花糕,

特意让人去南边的城镇买了新鲜的桂花——北朔没有桂树,只能从南边运过来,路很远,

桂花运到的时候,还带着淡淡的香气。那天他把桂花糕端到我面前时,

我看着那熟悉的金黄色,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桂花糕的样子,

和母后给我做的一模一样——方方正正的,上面撒着一层桂花碎,咬一口,甜丝丝的。

“怎么了?不好吃吗?”他慌了,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给我擦眼泪。

他的帕子是深灰色的的,是他常用的那块。“不是,”我摇了摇头,哽咽着说,

“我只是……想母后了。母后以前,总给我做桂花糕,说吃了桂花糕,

日子就会像桂花一样甜。”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动作很轻,

像哄孩子一样:“以后,我让厨子常给你做。以后,我会陪着你。”听完他说的话,

我有些诧异。我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认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这一刻,

我的心又不受我控制的跳动。除夕那天,将军府张灯结彩。红灯笼挂在门口的梅树上,

映得雪都成了红色。萧锦陪我一起吃了年夜饭,桌子上摆满了菜,有北朔的烤羊肉,

也有南昭的糖醋鱼、莲子羹。他给我夹菜,怕我吃不惯北朔的菜,

还特意把烤羊肉上的肥油剔掉。“清辞,我有样东西给你。”吃完饭,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玉簪。玉簪是暖白色的,

上面雕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梅花的花瓣很细,雕得很精致,簪头还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