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前海,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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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瑶把骨灰坛放在玄关柜上时,阳光正斜斜地切过玻璃门,在坛身镀上一层冷白的光。坛身是最普通的米白色,没有花纹,没有刻字,像林渊这个人,活着时总把自己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连死亡都吝啬给一点波澜。

她换鞋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坛口那圈暗红的布纹上。那是林渊去年在夜市给她买的围巾,后来被她洗得褪了色,随手扔在衣柜最底层。没想到最后包裹他骨灰的,竟是这块她早忘了的布料。

“砰”的一声,苏瑶带上门,震得骨灰坛轻轻晃了晃。林渊的魂魄就飘在玄关吊灯旁,看着自己的骨灰在坛子里微微颤动,像极了从前他惹她生气时,缩在沙发角落不敢吭声的样子。

他死了七天了。

这七天里,他像个透明的影子,跟着苏瑶回了他们曾经的家。她没哭,至少他没看见。头三天她住在酒店,回来时带了个男人——楚逸,她放在心尖上三年的白月光。楚逸帮她整理林渊的遗物,衬衫、书籍、还有他藏在床底的那盒求婚戒指,都被楚逸用黑色垃圾袋捆起来,说“晦气,该早点处理掉”。

林渊想冲过去把戒指抢回来。那是他攒了半年工资买的,铂金素圈,内侧刻着他们相遇的日期。他原本计划在苏瑶生日那天,把戒指藏在提拉米苏的夹层里,可现在提拉米苏没了,他也没了。

苏瑶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楚逸把垃圾袋拖到门口。“这些……”她声音很哑,像蒙着层砂纸,“留下吧。”

楚逸转过身,西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苏瑶送他的手表。“瑶瑶,你得往前看。”他走过来,指尖快要碰到她肩膀时,苏瑶往后退了半步。楚逸的手僵在半空,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林渊他……毕竟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苏瑶低头盯着地板,那里有块浅褐色的印记,是去年林渊煮火锅时打翻的汤底,他蹲在地上擦了半宿,最后还是留了印子。那时她笑他笨,他挠着头说“这样挺好,像我们的日子,有点痕迹才实在”。

现在想来,那些被她嫌弃的“痕迹”,原来是林渊偷偷埋下的伏笔,等着某天她回头时,能循着这些印记,想起他曾真实地存在过。

楚逸没再坚持,只是把垃圾袋挪到了阳台角落。“我今晚不走了,陪你。”他语气里的温柔恰到好处,像春雨落在湖面,总能轻易勾起苏瑶心底的涟漪。

林渊飘在阳台推拉门后,看着楚逸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苏瑶惯用的那个粉色马克杯里。他记得楚逸乳糖不耐受,喝牛奶会腹泻,可此刻楚逸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干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苏瑶坐在沙发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茶几。那里少了个玻璃烟灰缸,是林渊的。他烟瘾不大,只有在加班写方案时才抽两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烟灰弹进缸里,怕熏着对烟味敏感的她。有次她半夜醒来,看见他蹲在客厅,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点点擦去溅在茶几上的烟灰,像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

“在想什么?”楚逸把牛奶递过来,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苏瑶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猛地缩回手。牛奶撒在浅色的沙发套上,晕开一小片乳白。“抱歉。”她慌忙去拿纸巾,却被楚逸按住手。

“我来吧。”楚逸的手指温热,覆在她手背上时,苏瑶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腕内侧,有块淡红色的疤痕。她记得楚逸说过,那是大学时帮她捡掉落的画具,被碎玻璃划的。可林渊前几天在医院太平间外,听见楚逸的助理打电话,说“楚总手腕上的新疤处理得很干净,不会被看出来”。

新疤?

林渊的魂魄猛地收紧。他死那天是雨天,他去给苏瑶送她落在家里的设计稿,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了。肇事司机逃逸,监控坏了,警察说大概率是意外。可现在想来,那天苏瑶根本不需要设计稿——她前一晚把定稿发给了甲方,是他早上出门时,看见桌上的草稿,非要多此一举送过去。

是谁告诉她,甲方临时要看看草稿的?

苏瑶的目光落在楚逸的疤痕上,楚逸像是察觉到什么,不动声色地放下袖口。“怎么了?”

“没什么。”苏瑶低下头,用纸巾反复擦拭沙发上的奶渍,力道大得指尖泛白。她想起三年前,楚逸出国那天,她在机场哭成泪人,林渊就站在候机厅的柱子后面,手里攥着她爱吃的草莓糖葫芦,糖霜化了,黏在他手背上,像未干的血。

那时她以为楚逸是被迫出国,以为他给她发的“分手吧”是真心话。直到上个月楚逸回国,捧着玫瑰出现在她公司楼下,说“我从没爱过别人”,她才知道自己等的这三年,原来不是一场空。

可林渊呢?

这个在她失恋后默默陪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个记得她不吃葱姜蒜、生理期会提前备好红糖姜茶的男人,这个她总嫌不够浪漫、不够优秀的男人,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把整颗心都捧了出来,最后却摔得粉碎,连骨灰都只能被装在廉价的坛子里,看她和白月光重归于好。

“瑶瑶,”楚逸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明天我陪你去把他的骨灰安葬了吧。放在家里,你看着难受。”

苏瑶没说话,只是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有个空药盒,是林渊的。他有严重的胃病,医生说必须按时吃药,可她总看见他把药藏起来,说“省着点,以后给你买钻戒”。

林渊飘在楚逸身后,看着他嘴角那抹几不可查的笑意。他忽然想起出事前一天晚上,他起夜时看见苏瑶的手机亮着,屏幕上是楚逸发来的消息:“明天让林渊把草稿送来,我在设计院附近等你,有些事想当面说。”

原来那场“意外”,从一开始就是邀约。

苏瑶站起身,走到玄关柜前,轻轻抱起骨灰坛。坛身很轻,轻得像林渊最后躺在病床上的体重,只剩不到一百斤。可她抱得很用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抱着的不是一捧灰,而是那个总在她身后说“慢点走,我跟着”的男人。

“不用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想再留他几天。”

楚逸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随即又扬起笑容:“好,都听你的。”

林渊看着苏瑶把骨灰坛抱进卧室,放在床头柜上,紧挨着她的枕头。她铺床时,头发垂下来,扫过坛身,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夜深了,楚逸在客房睡下,苏瑶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林渊飘在床边,能看见她眼角慢慢渗出的泪,顺着鬓角滑进枕头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终于哭了。

可这哭声是给他的吗?还是给那段被她辜负的时光?

林渊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却穿过她的脸颊,触到一片冰凉的虚无。他听见苏瑶在黑暗中轻轻呢喃,像在说梦话,又像在对自己坦白:

“林渊,我好像……哪里做错了。”

哪里错了?

林渊的魂魄在房间里无声地游荡。他想起楚逸回国那天,苏瑶问他“你会不会怪我”,他笑着说“你幸福就好”;想起楚逸约苏瑶吃饭,他明明胃痛得站不直,却还是说“去吧,别让他等急了”;想起他藏在衣柜深处的体检报告,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半年,他原本想等苏瑶生日过后,就跟她提分手,让她没有负担地奔向楚逸……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成全,不过是把她推向了更黑的深渊。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极了林渊每次惹苏瑶生气时,偷偷掉的眼泪。苏瑶翻了个身,面朝骨灰坛的方向,手无意识地搭在坛身上,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林渊,”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吞没,“你说……楚逸他,是不是骗我了?”

林渊的魂魄猛地顿住。

他看见苏瑶床头柜的抽屉里,露出一角白色的信封。那是他出事前写的信,里面夹着楚逸三年前出国前,跟他的聊天记录截图——楚逸说“苏瑶太黏人,正好借出国甩了她”,说“等我在国外站稳脚跟,找个门当户对的”。

他原本想在苏瑶生日那天给她,怕她难过,又迟迟没敢。现在这封信就躺在抽屉里,离她的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苏瑶的呼吸渐渐平稳,大概是睡着了,眼角却还挂着未干的泪。林渊飘到抽屉前,看着那封信,忽然想起苏瑶曾笑着说:“林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胆小了。”

是啊,他太胆小了。胆小到不敢说爱,胆小到不敢挽留,胆小到连揭露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把所有秘密藏进信里,带进坟墓。

可现在,他连胆小的资格都没了。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骨灰,在那个冰冷的坛子里,陪着他爱过的人,度过一个又一个被谎言包裹的夜晚。而那些来不及说的话,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爱,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灰烬,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凌晨三点,苏瑶忽然惊醒,坐起身,目光直直地盯着骨灰坛。林渊看见她的手在颤抖,缓缓伸向床头柜的抽屉。

那一刻,林渊的魂魄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像被投入烈火中灼烧。他知道,当苏瑶打开那封信,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而她将要面对的真相,比死亡更残忍。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指尖,触到了信封的边缘。

窗外的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