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照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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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永定二十三年,冬。

建康城虽未临北境,但这年的冬天却格外酷寒,仿佛连绵的战火与不安,早已冻透了江南水乡的柔骨。秦淮河水瑟瑟发抖,映着两岸灯火,却照不亮寻常人家眉宇间的愁云。

城南,一处僻静的巷陌深处,一座破败的院落里,几株老梅树却凌寒独自开了,殷红的花瓣在风中颤抖,像凝固的血滴。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裹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顶着寒风走了进来。她眉眼清秀,只是脸色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羸弱,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警惕。她叫柳寒烟,是这院子的主人,也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那个卧病在床、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婆婆算作亲人的话。

老婆婆姓陈,是寒烟已故母亲的贴身丫鬟。当年寒烟的父亲,据说是一位得罪了权贵的读书人,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留下襁褓中的她和病重的母亲。母亲在逃亡途中也撒手人寰,全靠好心的陈婶收留,才在城中角落苟延残喘至今。

“咳咳……烟儿,回来了?”陈婶的声音沙哑虚弱,从昏暗的内室传来。

“陈婶,我回来了。今天运气好,讨到了半块馍。”寒烟将小心藏在怀里的食物放在简陋的桌上,走到床边,轻轻为陈婶掖好被角,又试了试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咳咳……都怪婶子没用,拖累你了……”陈婶拉着寒烟的手,眼中含泪,“要是……要是能找到你爹的……旧友就好了……”

寒烟沉默地摇头,眼神黯淡。父亲当年的“罪名”是勾结北戎,意图谋反,满门抄斩。这样的“罪名”,谁还敢沾染?寻亲无门,她们母女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只是,陈婶的身体越来越差,医药费成了沉重负担,她不得不每天出门,一边乞讨,一边留意着任何可能的线索。

夜深了,寒烟守在陈婶床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梅兰竹菊图。那是母亲留下的遗物,画技平平,唯有那枝梅花,画得异常遒劲,仿佛饱经风霜,却依然傲骨铮铮。母亲曾说,这画寄托了她对父亲品格的敬仰。寒烟不懂画,但她总觉得,画上的梅花,像极了她们娘俩的命运,在严寒中挣扎求生。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异响,像是瓦片被踩碎的声音。

寒烟心中一凛,立刻警觉起来。她们这破院子,平日里连野狗都少来,怎会有人?

“谁?”她低喝一声,同时悄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一根磨尖的竹片——那是她唯一的防身之物。

窗外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呜咽。寒烟屏住呼吸,慢慢靠近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望去。

朦胧的月色下,只见墙头之上,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黑色大氅,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似乎并未打算窥探,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寒烟心跳如鼓,难道是歹人?可建康城里,宵禁森严,官府巡逻不断,寻常歹人不敢如此猖狂。

她悄悄退后几步,拿起桌上的一个破旧的铜锣,准备随时示警。

就在这时,那人忽然动了。他没有翻窗,而是如狸猫般轻盈地落在院中,动作迅捷无声。他没有走向房门,而是径直朝着那几株老梅树走去。

寒烟更加警惕,难道他是为这院子里的什么而来?她下意识地挡在了陈婶的房门前。

那人停在梅树下,仰头望着那在寒风中摇曳的红梅,似乎出了神。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寒烟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迫人气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他站了片刻,忽然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枝被风吹落的梅花。那花已经有些蔫了,花瓣上还凝着薄霜。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准确地投向了寒烟藏身的方向。

寒烟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人缓缓向她走来,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寒烟的心尖上。他离她越来越近,那股无形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你是何人?”寒烟鼓起勇气,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手中的铜锣紧了紧。

那人停下脚步,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终于清晰地展现在寒烟眼前。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痛楚?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那双眼睛也仿佛能点燃人心。

“你……”他开口,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沙哑,“住在里面?”

他的目光越过她,似乎在确认屋内的情况。

寒烟心中一紧,他果然是在窥探!她握紧铜锣:“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男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误解。他淡淡道:“我不是歹人。”

“那你是什么人?深夜闯入民宅,意欲何为?”寒烟依旧不信任他。乱世人,人心难测。

男人沉默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仔细地审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他的眼神太过锐利,让寒烟感到一阵寒意。

“你……多大了?”他忽然问道。

寒烟一愣,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答道:“十六。”

“十六……”男人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你这么大……”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神情有些恍惚。

寒烟皱起眉头,觉得这个人更加可疑了。她正想再次质问,忽听远处传来巡夜官兵的梆子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

男人眼神一凛,猛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下一刻,他身形一动,竟如鬼魅般几个起落,便跃上了高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烟愣在原地,心还在怦怦直跳。墙头上,只留下一枝殷红的梅花,和一地被踩碎的寒霜。

官兵的脚步声很快来到了巷口,但似乎只是例行巡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很快就离开了。

寒烟捡起地上的梅花,看着那残存的花瓣,心中充满了疑惑。这个神秘的玄衣男子,究竟是谁?他为何深夜来到这里?又为何留下这枝梅花?

她不知道,这个夜晚的惊鸿一瞥,将彻底改变她平静(或者说困顿)的生活轨迹,将她卷入一场席卷天下的巨大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