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石榴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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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活着不?”另一个声音问。

绳子放了下来,粗糙的麻绳,结着冰碴。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绳子,任由上面的人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上去。

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些。拉他上来的是三个穿着破旧棉袄、扛着锄头的男人,脸被风吹得皴裂,眼神里带着庄稼人特有的麻木和一点好奇。

“咋掉这坟坑里了?”年纪大点的问,看了看他肿起的脚踝,“哟,崴得不轻。谁家娃?”

石头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打量着他破烂却依稀能看出料子不错的衣裳,忽然啐了一口:“操!这他妈不是李善人家那小崽子吗?地主狗崽子!”

气氛瞬间变了。刚才那点微弱的同情心,像被风吹灭的油灯,倏地灭了。三个男人的眼神冷了下来,变得警惕而厌恶。

“妈的,白费力气了,救了个剥削崽。”年长的嘟囔着,像是沾了什么晦气。

“扔回去算了!”年轻的那个恶声恶气地说,甚至真的作势要来推他。

石头吓得往后缩,惊恐地看着他们。

最后还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面色黝黑的汉子拦了一下:“算了,跟个娃计较啥,让他自生自灭吧。”他看了石头一眼,眼神复杂,有怜悯,但更多的是避之不及,“赶紧走,让人看见咱们跟地主崽扯一块,没好果子吃。”

三个男人扛起锄头,像躲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再没回头看他一眼。

石头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地主狗崽子”这五个字,比野狗更凶,比寒冬更冷,是一座能压死人的山,把他和整个世界隔开了。

他必须动。不动就会冻死,饿死。

他折了根粗树枝当拐杖,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朝着记忆里窝棚的方向挪。每走一步,脚踝都像被刀割一次。饥饿和疼痛交织,冷汗湿透了破烂的单衣,很快又结了一层冰碴。

路上偶尔遇到人。有的远远看见他就绕开,有的停下脚步,对他指指点点,目光像针一样扎人。

“瞧,那就是李家那小崽子。”

“命还真大,没冻死饿死。”

“呸!这种祸害,死了干净!”

他低着头,咬着牙,只管往前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找娘,找奶奶。

快到村尾时,他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路边的枯草丛里掏什么东西。他们看见石头,立刻围了上来,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

“狗崽子!还没死啊?”为首的是上次推搡他的那个大孩子,叫铁蛋,他爹以前是李家的佃户。

石头想绕开。

铁蛋一把抢过他的树枝拐杖,扔得老远:“爬啊!像狗一样爬回去!”

其他孩子哄笑起来,拿起土坷垃和冻硬了的驴粪蛋朝他扔来。石头躲闪不及,被打得满头满脸。一块尖利的石子划过他的额头,温热的血立刻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

“剥削崽!喝人血!”

“把你家的钱交出来!”

“跪下!给爷磕头!”

辱骂声包围了他。石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死死盯着铁蛋,一声不吭。那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狠,让铁蛋愣了一下,竟有些发怵。

“看什么看!打死你!”铁蛋虚张声势地又扔了一块泥巴,却没再上前。

石头不再理会他们,默默地捡回拐杖,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身后的嬉笑辱骂渐渐远去。血和泪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窝棚终于就在眼前了。门虚掩着,安静得可怕。

“娘?奶奶?”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奶奶直接挺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那床破得露出棉絮的被子,脸色青灰,眼睛半睁着,望着棚顶,一动不动。

母亲不在。

“奶奶?”石头的心猛地一沉,扔下拐杖,扑到炕边,摇晃着奶奶冰冷僵硬的身体,“奶奶!你醒醒!我回来了!奶奶!”

没有回应。奶奶的身体已经硬了,像一段枯木。炕头放着的半碗浑浊的凉水,结了一层薄冰。

奶奶死了。饿死的,冻死的,或者只是油尽灯枯。

石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看着奶奶枯槁的面容。他没有哭,眼泪好像早就冻在了眼眶里。肚子里那点饥饿感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疯狂地叫嚣着。

他瞥见炕角似乎掉了点什么碎屑,可能是之前藏过的饼渣。他爬过去,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沾起那些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碎末,放进嘴里。

然后,他看到了奶奶枕边,放着半块用破布包着的、黑乎乎的东西。他拿过来,是一块已经干硬发霉的薯根,上面还有几个细小的牙印。奶奶到最后,都没舍得吃完,是给他留的?

他拿着那半块薯根,又看看奶奶安详又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冲出门外,扶着冰冷的土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烧灼着喉咙。

傍晚,母亲回来了。她看起来更瘦了,眼窝深陷,走路摇摇晃晃。她看见炕上的奶奶,愣在门口,手里的空篮子掉在地上。

她没有哭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用手合上奶奶的眼睛。然后,她开始给奶奶整理遗容,用破毛巾蘸着缸底那点冰水,仔细地擦拭奶奶的脸和手。

石头把那半块薯根递给母亲。

母亲看了一眼,手抖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但她死死忍住了。她推开石头的手,声音嘶哑:“你吃。”

母子俩沉默地,就着凉水,分吃了那半块带着奶奶牙印、又硬又苦的薯根。

没有棺材,没有仪式。夜里,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在窝棚后面挖了一个浅坑。石头用他那条伤腿,帮着用手扒土。泥土冻得坚硬,他们的手指都磨破了,渗出血丝。

他们把奶奶用破席子卷了,埋进那个浅坑。母亲没有立碑,只是搬了块石头放在上面做记号。她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在黑暗中微微颤抖。

石头也跪下来,学着母亲的样子磕头。他看着那堆新土,心里空落落的。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安静,冰冷,像被埋进土里的一块石头。

家里的顶梁柱,彻底塌了。

活下去,成了唯一的目标,也是最艰难的战斗。

母亲更加拼命地找活干。她给新搬进李家大宅的贫农主席家洗衣服,那家女人厉害,洗完晾干还得叠得棱角分明,差一点就骂骂咧咧,工钱给得极克扣。她还去修河堤的工地上帮人烧水、搬石块,那是男人都嫌累的活。

石头脚伤好点后,也待不住了。他必须找吃的。

他开始跟着村里其他野孩子去挖野菜。但能吃的早就被挖光了,只剩下些苦麻根、灰灰菜,吃下去刮肠子,拉不出屎。有时运气好,能在翻过的地里找到半截冻僵的蚯蚓或几个蚂蚱,直接塞进嘴里,就是难得的荤腥。

更多的时候,他乞讨。

他拿着一个破碗,走到以前李家的佃户、或者得过李家好处的人家门口,怯生生地开口:“叔,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回应往往是砰的关门声,或者更恶毒的咒骂:“滚远点!地主崽子!还有脸要饭?”

“谁知道你们以前剥削了我们多少?饿死活该!”

“再不滚放狗咬你!”

有时,会有一两个心软的老婆婆,偷偷塞给他一小块菜团子或者几颗煮豆子,还要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看见。这点微小的善意,像寒夜里的火星,短暂温暖一下,很快又被更大的寒冷吞没。

他也偷。

第一次偷,是在村东头孙老六家的地里。那地里刚起了萝卜,还剩下几个小的、歪瓜裂枣的没要。石头饿得眼发绿,趴在田埂上,心脏咚咚直跳,观察了很久。趁孙老六转身装车的功夫,他像野狗一样蹿出去,刨出两个小萝卜,塞进怀里就跑。

身后传来孙老六的怒骂和小石子的呼啸声。他拼命跑,肺都要炸了,直到确认没人追来,才瘫在沟渠边,掏出萝卜,连泥都顾不上擦,咔嚓咔嚓地啃起来。萝卜又辣又涩,却吃得他眼泪直流——一半是辣的,一半是屈辱和害怕。

后来他就常偷。偷生产队地里没收干净的红薯尾巴,偷晾晒在外面的萝卜干,甚至偷鸡食槽里拌好的谷糠。技巧越来越熟练,心跳也不再那么厉害了。饥饿是最好的老师,教会他如何隐藏,如何敏捷,如何忍受屈辱。

他也学会了和野狗争食。有一次,他在垃圾堆里发现半块长了绿毛的饼,刚要去捡,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冲了过来,呲着牙护食。若是以前,他早吓跑了。但那天,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呲起牙,发出低沉的吼声,捡起一根木棍和野狗对峙。最终,野狗被他眼里的凶光吓退,他抢下了那半块霉饼。吃着那又苦又涩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和那只野狗,也没什么分别了。

欺辱是家常便饭。“狗崽子”成了他的代号。孩子们朝他扔泥巴,学狗叫,编顺口溜骂他。他开始学会麻木,或者露出那种空洞而响亮的笑。他们打他,他就笑,嘿嘿地笑,笑得比哭还难听,笑得打他的人都觉得无趣,骂一句“疯子”,便散了。

笑,成了他的盔甲。虽然这盔甲薄得像纸,一捅就破,但至少能暂时挡住一点风寒。

只有一次,他差点没忍住。

那天,他好不容易在镇上一个饭馆后门的泔水桶里,捞到小半碗带着油花的剩菜汤,里面还有几片肉渣。他欣喜若狂,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家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刚跑到窝棚附近,就听见里面传来母亲的哭喊和男人的呵斥声。他心头一紧,冲了进去。

只见母亲被两个戴红袖章的男人扭着胳膊,头发散乱,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家里被翻得底朝天,仅有的那点破被烂絮都被扔在地上。一个像是头头的人,正拿着他们最后那口煮饭的铁锅。

“说!还有没有隐藏的剥削财物!金银细软藏哪了?”那头头厉声问。

“没有了!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求求你们,那口锅给我们留下吧,没了锅我们怎么煮东西吃……”母亲哭着哀求。

“吃?地主婆还想吃饭?饿着吧!这是革命的铁拳!”那头头冷笑一声,挥手,“把这锅也抄走!算是抵债!”

“不行!不能拿!”母亲挣扎着想去抢。

扭着她的男人用力一推,母亲踉跄着摔倒在地,头磕在炕沿上,顿时血流如注。

“娘!”石头尖叫一声,手里的破碗掉在地上,那点珍贵的油汤洒了一地,那几片肉渣滚进了泥土里。

那几个男人看见石头,皱了皱眉。那头头瞥了一眼洒掉的泔水,鄙夷地啐了一口:“呸!狗崽子也就配吃这个!”

他们拿着铁锅,扬长而去。

石头扑到母亲身边,用手捂住她流血的额头,声音发抖:“娘!娘你没事吧?”

母亲眼神涣散,呆呆地看着地上洒掉的汤和滚落的肉渣,喃喃道:“肉……肉没了……”

石头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他抱着母亲,母子俩哭成一团。眼泪混着母亲的血,糊了他一脸。

哭够了,他扶着母亲坐好,默默地去收拾满地狼藉。他捡起那几片沾了泥土的肉渣,小心地吹了吹,递给母亲一片,自己留下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泥土的腥气和肉渣残余的油香混合在一起,味道古怪至极。他嚼着嚼着,又咧开嘴笑了,眼泪却还在流:“娘,好吃,还有肉味呢。”

母亲看着他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猛地把他搂进怀里,失声痛哭。

那天之后,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咳嗽越来越厉害,有时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她再也干不动重活了。

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在了石头稚嫩的肩膀上。他才十来岁,肩膀还窄,却要扛起两个人生存。

他开始更频繁地偷窃,更熟练地乞讨,更麻木地面对欺辱。他学会了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尽管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剥削罪行”是什么;学会了在看到任何戴红袖章的人时立刻避开目光,缩起肩膀,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像个幽灵,在村庄的边缘游荡,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在一个被抄家后废弃的院子角落,他偶然发现了一个被砸烂的柴房。在一堆碎砖烂瓦下,他扒拉出一个脏兮兮、缺了角、算珠也散落大半的旧算盘。他认出来,这是父亲生前常常拨弄的那个黄铜算盘,不知怎么遗漏在了这里,或许是因为它太破,不被认为有价值。

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冰凉的算珠,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往日的温度。这是他与那个破碎的过去,唯一的、具体的联系了。

他没有告诉母亲。只是偷偷把它藏好。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拿出来,笨拙地拨弄着那几颗仅存的算珠,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声响。那声音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小张褪了色的红纸,仔仔细细地把破算盘包了起来,藏得更深。

好像包起来的不是一堆破烂,而是一个念想,一个谁也夺不走的、仅存于心的“传家宝”。

日子就在这无尽的饥饿、寒冷、屈辱和微小的挣扎中,一天天熬过。春天,他挖刚发芽的草根;夏天,他偷未熟的青果;秋天,他捡收割后遗落的麦穗;冬天,是最难熬的,寒风像剔骨的刀子,食物藏得更深,野狗饿得更凶。

母亲咳得更厉害了,常常整夜无法入睡。石头守着她,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他怕母亲像奶奶一样,某一天就悄无声息地冷了,硬了。

他拼命找吃的,甚至冒险去更远的镇上讨饭。有一次,他听说镇上卫生所有一种能治咳嗽的药片,他偷偷跑去,跪在卫生所门口磕头,求医生给他几片。结果被卫生员当成小叫花子赶了出来,还挨了几脚。

“狗崽子还想吃药?吃屎去吧!”

他抹去脸上的唾沫,默默地往回走。路过一个垃圾堆时,他忽然看到一张被扔掉的破报纸,上面印着几个大字。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他认得几个字,是小时候父亲教的。

他把报纸揣进怀里。晚上,趁着母亲睡着的片刻,他凑在油灯(他们用破碗盛点偷来的灯油,搓根棉线做灯芯)微弱的光线下,吃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很多不认识,连蒙带猜。

知识,文化,这几个字像是有魔力,在他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极其微小的火星。他想起父亲的话:“我儿要读书明理。”

他把那张破报纸也当宝贝一样收了起来。

生存是第一位的,但活下去,似乎总需要一点点超越生存的东西来支撑。对石头来说,那破算盘,那张旧报纸,还有母亲偶尔清醒时,摸着他的头说的一句“我儿受苦了”,就是这点东西。

它们像一层薄薄的油,浮在绝望的苦海上,让他不至于立刻沉没。

他就这样,在“狗崽子”的骂声里,在饥饿的驱赶下,在无边无际的苦难中,一天天挣扎,一点点长大。皮肤黑了,骨头硬了,眼神里的空洞偶尔会被一种野草般的韧劲取代。

他学会了永远咧着嘴笑,无论多苦多难。

因为他知道,哭,没用。

哭,只会让那些想看你哭的人更得意。

笑,虽然也解决不了问题,但至少能让自己觉得,好像还没输得那么彻底。

嘿嘿。他常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荒野,对着冰冷的墙壁,对着追咬他的野狗,这么笑着。

笑声干涩,空洞,像破锣敲响在死寂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