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白烛在风中摇曳,烛泪如血,顺着青铜烛台缓缓流下,在谢府残破的石阶上凝结成暗红的痕迹。姜婉跪在台阶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青石上那道深深的剑痕——那是三年前那场惨案留下的印记。
"夫君,三年了。"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婉儿来看你了。"
暮色四合,秋风卷着枯叶在谢府废墟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府邸,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三年前的那个雨夜,谢家上下三十八口,无一幸免。
姜婉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小心展开,里面包着几块桂花糕。她将糕点整齐地摆放在台阶上,唇角扬起一丝苦涩的微笑。
"记得你最爱吃城东王记的桂花糕,每次我去买,你总说'娘子对我最好了'。"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那时你刚升任禁军教头,谢伯父高兴,特意许了你我的婚事。谁曾想,不过半年光景……"
一阵冷风突然袭来,三根白烛齐齐熄灭。姜婉心头一颤,抬头望向天际——残阳如血,暮云低垂,竟已是日暮时分。
"该回去了。"她轻叹一声,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尘土。临行前,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死寂的府邸,恍惚间,似乎看到廊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玄色劲装,红绸束发,正是谢烛最爱的打扮。
"夫君?"姜婉猛地睁大眼睛,但那幻影已消散在暮色中。她苦笑着摇头:"又眼花了。"
归途上,天色渐暗。姜婉加快脚步,心中隐隐不安。这条小路平日行人稀少,今日更是寂静得可怕。忽然,一阵阴风掠过,路旁的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在逼近。
姜婉后背发凉,不由小跑起来。就在这时,前方雾气中缓缓浮现出几道黑影——衣衫褴褛,面容模糊,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怨气。
"生人……鲜活的气息……"嘶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姜婉双腿发软,知道自己遇上了游荡的厉鬼。她强自镇定,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这是她从城郊道观求来的驱邪符。然而还未等她念咒,一阵阴风便卷走了符纸。
"没用的……小娘子……"黑影渐渐逼近,姜婉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渗入骨髓。
就在她绝望之际,一道红光骤然划破黑暗。那光芒如烈焰般灼热,所到之处,黑影发出凄厉的惨叫,瞬间消散无踪。
姜婉惊魂未定,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自雾中走来。那人一袭红衣,宽袖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面上却戴着一张素白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眼。
"姑娘无恙?"来人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说不出的熟悉感。
姜婉怔住了。这声音,这身形,还有那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夫君?"她脱口而出,随即又自嘲地摇头,"不,不可能……"
红衣人闻言,身形明显一僵。他缓缓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却陌生的面孔——剑眉星目,唇薄如刃,与谢烛的温润如玉截然不同。
"姑娘认错人了。"他淡淡道,"在下只是路过,见姑娘有难,出手相助罢了。"
姜婉脸颊发热,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多谢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红衣人沉默片刻,唇角微扬:"在下姓谢,单名一个烛字。"
"什么?"姜婉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这不可能!谢烛是我夫君,他三年前就已经——"
"就已经死了。"红衣人——不,谢烛平静地接话,"死于谢府灭门之夜,对吗,娘子?"
这一声"娘子"叫得姜婉心头剧震。她死死盯着眼前人,试图找出熟悉的痕迹:"你究竟是谁?为何冒充我夫君?"
谢烛叹息一声,眼中浮现出姜婉无比熟悉的神情——那是谢烛每次无奈时都会露出的表情。
"婉儿,还记得我们初遇时,你在城南桃花林里放风筝,结果风筝挂在了树上。是我爬上树帮你取下来的,却不小心扯破了裙摆。"他柔声说,"你气得三天没理我,直到我赔了你一条新裙子,上面绣着你最爱的海棠花。"
姜婉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这件事只有她和谢烛知道,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还有我们成亲那晚,你紧张得打翻了合卺酒,我们只好用茶杯代替。"谢烛继续道,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你羞得满脸通红,我却觉得那样的你可爱极了。"
"你……你真的是谢烛?"姜婉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停住了——他的身影在月光下略显透明,没有活人的实感。
谢烛苦笑:"是,也不是。我是谢烛的一缕残魂,因执念未消而滞留人间。至于这面容……"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魂魄无形,这是我心中所幻化的模样。"
"为何现在才来找我?"姜婉哽咽道。
"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阴气不足,无法显形。"谢烛轻声道,"直到今日,你在谢府祭奠,那份思念之情强烈到让我暂时凝聚成形。"
姜婉泪如雨下,三年的思念与痛苦在这一刻决堤。她想扑进夫君怀中,却穿过了他的身体,险些跌倒。
谢烛虚扶着她,眼中满是心疼:"婉儿,阴阳两隔,我无法真正触碰你。"
"没关系,"姜婉抹去眼泪,露出坚定的神色,"只要能见到你,知道你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烛深深看着她,突然抬手,一道红光闪过,路旁的一棵小树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如镜。
"这是……谢家剑法!"姜婉惊呼。谢家剑法传男不传女,招式独特,她绝不会认错。
"现在相信我是谢烛了?"他收起手,唇角微扬。
姜婉破涕为笑:"我本就信了。只是……"她犹豫片刻,"夫君为何会以这般形态出现?谢家其他人呢?"
谢烛神色黯然:"我也不知。自那夜醒来,我便只有零碎的记忆片段,只记得要找到你。至于其他亲人……或许已经转世,或许还徘徊在某处。"
姜婉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夫君,跟我回家吧。我们一起找出真相,为你——为谢家讨回公道。"
谢烛凝视着她,眼中情绪复杂:"婉儿,与鬼魂同居会折损你的阳气,对你无益。"
"我不管。"姜婉固执地说,"三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如今老天开眼让我再见你,我绝不会再放手。"
月光下,这对阴阳相隔的夫妻对视良久。最终,谢烛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好,我们回家。"
姜婉的闺房内,烛火摇曳。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庞。身后,谢烛的身影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如同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夫君,这样真的无碍吗?"姜婉轻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子。
谢烛的虚影飘近,在镜中与她四目相对:"只要不过度消耗阴气,便不会对你造成太大影响。"他的声音如同隔了一层纱,带着空灵的回响。
姜婉转身,想握住他的手,却再次穿过了那虚幻的形体。她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谢烛见状,飘到烛台旁,伸手轻拂烛焰。奇异的是,那火焰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倾斜,却没有熄灭。
"看,我还能碰到火。"他笑道,眼中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鬼魂并非什么都触碰不到,只是对活物难以施加影响罢了。"
姜婉眼睛一亮:"那你能碰到物品?"
"阴气足够时,可以。"谢烛点头,"但会消耗我的力量。"
姜婉立刻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套茶具:"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成亲时,你从景德镇带回来的青瓷。你总说,要用这茶具泡雨前龙井才最相配。"
谢烛的目光落在茶具上,神情忽然变得恍惚。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茶壶,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怎么了?"姜婉注意到他的异常。
"我……"谢烛的眉头紧锁,"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关于这茶具的……"
姜婉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的思绪。
突然,谢烛的身影一阵波动,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他痛苦地捂住头,身形变得更加透明。
"夫君!"姜婉惊呼,下意识想扶住他,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片刻后,谢烛渐渐稳定下来,但神色疲惫了许多:"抱歉,每当我想回忆某些事情时,就会这样。"
姜婉心疼地望着他:"不急,我们慢慢来。你先休息吧。"
她小心地将烛台移到床边,看着谢烛的身影在烛光中渐渐凝实。鬼魂不需要睡眠,但夜间阴气盛时,他能保存更多力量。
"婉儿,你也该休息了。"谢烛柔声道,"明日还要早起。"
姜婉点点头,和衣躺下。她侧身望着站在床边的谢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时谢烛常在夜间值守归来,就这样站在床边看她熟睡的模样。
"夫君,唱首歌给我听吧。"她轻声道,"就像以前那样。"
谢烛微微一笑,低沉的嗓音轻轻哼起一首江南小调。那旋律婉转悠扬,如同三月里拂过柳梢的春风。姜婉的眼皮渐渐沉重,在熟悉的歌声中沉入梦乡。
烛光下,谢烛凝视着妻子熟睡的面容,虚幻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丝,眼中满是柔情与哀伤。
晨光透过窗棂洒入房间,姜婉睁开眼,下意识地看向床边。
那里空无一人。
"夫君?"她轻声呼唤,却无人应答。
姜婉坐起身,发现昨夜点燃的蜡烛已经燃尽,烛泪在烛台上凝结成一朵花的形状。她伸手触碰,那蜡泪竟还带着一丝余温。
"白日阳气重,我无法显形。"谢烛的声音突然在房间内响起,却不见人影,"但我就在这里。"
姜婉松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那我便当你在陪我说话。"
她起身梳洗,一边与看不见的谢烛闲聊着家常。阳光洒满房间时,姜婉几乎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鬼魂存在,直到她拿起一支玉簪准备挽发时,突然听到一声低呼。
"别用那支簪子!"
姜婉手一抖,玉簪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惊讶地环顾四周:"夫君?怎么了?"
空气中沉默了片刻,谢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困惑:"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那簪子,突然觉得不安。"
姜婉弯腰捡起玉簪,仔细端详。这是一支普通的白玉簪,并无特别之处。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夫君可是想起了什么?这簪子与谢家有关吗?"
"我……不确定。"谢烛的声音飘忽不定,"似乎与一件重要的事有关,但我想不起来。"
姜婉若有所思地将玉簪放回妆匣,选了另一支木簪挽发。她隐约感觉,这可能是解开谢家灭门之谜的一条线索。
正午时分,姜婉正在后院晾晒衣物,忽听前院传来敲门声。
"姜婉妹妹,你在家吗?"
是表姐杜雨的声音。姜婉擦了擦手,快步走向前院,途中低声道:"夫君,是我表姐来了。"
"我回避便是。"谢烛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鬼魂近人气会消耗力量,我去后院等你。"
姜婉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打开院门。
杜雨一袭鹅黄色衣裙,手提一个食盒,笑盈盈地站在门外。她比姜婉年长两岁,已为人妇,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风韵。
"表姐怎么来了?"姜婉侧身让她进门。
杜雨踏入院中,目光在四周扫视一圈:"来看看你。听说你昨日又去谢府废墟了?"
姜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引杜雨到堂屋坐下:"三周年祭,理应去看看。"
杜雨叹了口气,将食盒打开,取出几样精致点心:"婉儿,三年了,你也该放下了。谢家的事固然令人痛心,但你才二十二岁,总不能一辈子守寡。"
姜婉垂眸,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表姐,我暂时不想考虑这些。"
"城东李员外家的二公子前些日子见了你一面,对你很是倾心。"杜雨继续道,"李家门第虽不及当年的谢家,但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你若愿意,姐姐可为你牵线。"
姜婉摇头,声音虽轻却坚定:"多谢表姐好意,但我心已有所属,不愿再嫁。"
杜雨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婉儿,你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怪事?"
姜婉心头一跳:"表姐何出此言?"
"你面色苍白,眼下有青影,像是夜间不得安眠。"杜雨凑近一些,"而且我方才进院时,感觉阴冷异常,不似夏日应有的温度。"
姜婉强自镇定:"许是昨夜没睡好罢了。至于阴冷,怕是表姐从烈日下进来,一时不适应。"
杜雨似信非信,没再多问。姐妹俩又闲聊了些家常,杜雨便起身告辞。
送走杜雨后,姜婉长舒一口气,快步走向后院:"夫君?"
后院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姜婉心头一紧,正欲呼唤,忽见槐树下阴影处,谢烛的身影渐渐显现。
"你表姐身上有古怪。"谢烛沉声道,眉头紧锁,"她佩戴的香囊中,藏着驱邪的符咒。"
姜婉惊讶道:"表姐素来不信这些,怎会佩戴符咒?"
"不仅如此。"谢烛的身影在树荫下显得凝实了些,"她提及李家二公子时,我感觉到一丝异样。那人恐怕有问题。"
姜婉走到他身边,虽然无法触碰,却觉得这样能离他更近些:"夫君是察觉到了什么?"
谢烛摇头:"只是直觉。我的记忆残缺不全,但有些感应还在。"他顿了顿,"婉儿,你表姐与谢家可有往来?"
"杜雨表姐的夫家与谢家并无交情。"姜婉思索道,"但她叔叔杜慎大人曾任礼部侍郎,与谢伯父倒是同朝为官。"
谢烛身形一震:"杜慎?"
"怎么了?"姜婉注意到他的异常反应。
谢烛的身影开始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这个名字……很熟悉……"他痛苦地抱住头,"有什么重要的事与他有关,但我就是想不起来!"
姜婉急得团团转,却无法触碰他:"夫君,别强迫自己!想不起来就算了,我们慢慢来。"
好一会儿,谢烛才平静下来,但声音比之前透明了许多:"抱歉,又让你担心了。"
姜婉摇头,眼中含泪:"是我不好,不该逼你回忆。我们进屋吧,你需要休息。"
谢烛却突然道:"玉簪……我想起来了。灭门前夜,父亲曾提起过一支玉簪,说是谢家祖传之物,与一件大事有关。"
姜婉心头一震:"什么样的玉簪?"
"通体碧绿,簪头雕有龙凤纹饰。"谢烛努力回忆着,"父亲说它关乎谢家气运,要我成亲后交给你保管。但……"他痛苦地摇头,"后来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姜婉若有所思:"我在谢家从未见过这样的玉簪。灭门案后,官府清点谢家财物时,也没有这件物品的记录。"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浮现一个念头——这支失踪的玉簪,或许与谢家灭门有关。
夜幕降临,姜婉点亮烛火,看着谢烛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凝实。经过一天的休养,他的魂体看起来比白天稳定多了。
"婉儿,我有个想法。"谢烛飘到书案旁,"既然我的记忆残缺,我们何不从谢家灭门案入手调查?或许能找到线索,助我恢复记忆。"
姜婉点头:"我正有此意。明日我便去拜访当年负责此案的捕快,他退休后住在城西。"
谢烛微笑:"那我们明日一同前往。"
姜婉却犹豫了:"但白日你无法显形,如何同去?"
"我可附于物品之上,随你同行。"谢烛指了指她腰间佩戴的玉佩,"这玉佩与我生前佩戴的相似,最是合适。"
姜婉解下玉佩,放在掌心:"这样便可?"
谢烛点头,身影渐渐化作一缕轻烟,缠绕在玉佩周围。玉佩微微发光,随即恢复如常,但姜婉能感觉到,它比平时冰凉了许多。
"这样可以了。"谢烛的声音从玉佩中传出,略显沉闷,"明日我便这样随你出门。"
姜婉将玉佩重新系在腰间,心中既新奇又忐忑。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夫君,若我们调查谢家灭门案,会不会有危险?"
玉佩沉默片刻,谢烛的声音变得严肃:"婉儿,此事确实凶险。若谢家灭门另有隐情,凶手必然不会坐视我们调查。"
姜婉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我不怕。为了给谢家讨回公道,再大的风险我也愿意承担。"
烛光下,玉佩微微发烫,仿佛谢烛无声的感动与担忧。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为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姜婉与她的鬼夫君都不知道,一场关于真相与阴谋的旋涡,正等待着他们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