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在小院子里喝着埋了两年的桃花酿,活过了春夏,也熬过了秋冬。
面前盘子里的点心却不曾少过,他总是派人送来些新鲜的吃食,什么东街的鲜花饼,
西头的杏花酥,糖水铺自家制的糖霜柿饼,
又或是说不上名的点心……时不时的变着花样讨我欢喜。我本以为我会一个人喝酒喝到死,
可现在却总吃胀了肚子,捧着酒盏发愣,日子是过得越发清闲慵懒。有时候我在想,
我这般逃避现实,不愿意重振家业,
死后定会被我那早早阴阳相隔的父亲和老祖们骂得狗血喷头,又或者他们压根不屑于见我。
有句老话说的好:酒喝多了是会傻的。浑浑噩噩活着的这些年,**着酒精忘记了很多事,
或喜或悲或怨恨,我一定是喝酒喝傻了。那件清水花的旗袍不消多时就不能再穿了,
倒不是身子臃肿的厉害,只是每每看见自己隆起的小腹像是怀胎三四月时就气不打一处。
但偏偏又奈何不了自己挑剔的口味,他买到的点心都是我爱吃的。他其实次次都来,
次次都站在小院子外的一棵桃树后面听我和小伙计三七闲谈。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却也一直装作不知道。张先生啊…是个温柔的大好人呢。
后来我又陆陆续续的收到他的书信,正所谓字如其人,纸上刚中带柔笔锋侧漏的字,
总会让人止不住想起那张明朗的脸。三七几次旁敲侧击,
都被我一句“张先生的文采是极好的。”糊弄过去。他大概从未遇见过我这等“磬石”,
信上的语气倒是越发消沉,郁郁不欢。我不曾回过他一封信,
但他寄给我的信我却都认真地收藏到了首饰盒里。“好好先生”只怕是要付错了。
“吧嗒”首饰盒被紧紧的锁上,风吹散了水面上的落花,满是说不出的寂寞。
再收到他的来信已是小半月后,空空的信筏里只装了一只桃木簪子,
上面缠着一张小纸条:“赠桃木于伊人”之后便再没了关于他的消息,木门外也不见身影,
送吃食的小伙计,有意无意的透露出他去德国学习这件事。“张少爷毕竟是医生嘛,
自然是要去深造的。”那孩子手脚灵活的很,两三下便替我解开荷包,将吃食摆好,
浓郁的玉米香,混着板栗的甜扑面而来,隐约还混着其它的味道。他告诉我,
那是他阿娘的手艺。甜腻伴着温馨扑面而来,与我的小院子格格不入,
细嚼了片刻又只觉得苦涩,我突然有些怀念曾经那个热热闹闹家人相聚的大宅子,
即便那个时候的自己和现在一样一直是一个人,但温暖却是摸得着的。
我拿起茶杯猛灌了两口热水,氤氲的热气却挡不住不经意间红了的眼眶。“唐**好生歇着,
明儿个我还会来的。”三七说罢便跑走了,像是在逃似的。
后来他也真的如他说的般隔三差五的来一遭。我说他有个好主子,
他却摇头说是这是他该做的。今年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距离张先生出国也已经有两年了。
三七家里突然出了丧事,抽不出空来。我买了两打黄纸想去祭奠,
人还没进屋子就被被三七拉住了。他执意不肯我去叩拜说是怕沾了晦气,
最后只能草草和他的几个家人打了招呼。不知道为什么,三七父亲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他的面相也有些眼熟,只是我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天气日益寒冷,
我的身子也每况愈下,有时竟能咳出血来。总不能真是真的沾了晦气啊,我忍不住自嘲起来。
脑子成天昏昏沉沉,大概是染了风寒发烧了。我想去小屋里温酒,踉跄之中却打碎了酒坛,
陶瓷片碎了一地,最后只匆匆烧了壶热水。多年前家中也曾贫困过,
我患了风寒因为没钱请不起郎中,我爹便去邻里给我讨了颗坏姜给我烧茶喝,
然后又用家里唯一的棉被给我裹严实。他那时和我说,等我出了汗,
熬过这个冬天我就能活下去了。最冷的那两天他冻的整宿没睡,在房里踱了一夜的步,
等到第二天太阳上来了才到外边眯了会。现在不过是回到生活的起点罢了,
不过是少了烧茶且嘘长问短的人罢了。我在床上躺了几天,汗出的不少就是病情不见好转,
闭上眼全是不太平的梦。一会儿瞧见房梁上挂的三尺白绫和一双在空中晃动的脚,
一会看见父亲面如死灰的跪在糖厂被一个满眼阴鸷的男人死死掐住脖子,
那男人脸上依稀可见三四分张先生的影子。我想跑向爹爹那里,却被遍地的蛇拦住了脚,
紧接着又冒出无数惨白的手环上了我的腰,脖子和脸将我往下拽。
脚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沼泽身子在一点点下沉,任凭我怎么嘶吼都挣脱不开。
泥水很快淹没了口鼻,直喘不过气,我想我应该是要死了,忽明忽暗的视线里,
父亲高大的身躯直直倒下。一切的一切都化作虚无,可悲伤却是止不住的。它像是海水,
携磅礴之势向你扑来。为何而悲,为谁而悲,我说不上。该死的人早就死了,
我又该将愤怒牵制给谁呢?我只知道我爹还在院子里给我埋了两坛女儿红,
要是可以干脆我自己挖出来喝了得了。……再有意识时,我已经到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刺的我脑袋发胀。床边似乎还坐了个人,乍一看是张先生,
再看几眼发现还真的是他。相识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
他埋在我的胳膊上压抑着声音在哭。难怪我的手没知觉,原来是被压麻了。
不知道是不是脑袋不清晰,在他的哽咽声中我听见了“婚帖”“重振家业”等字样,
又听见他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他,他愿意帮我把糖厂买回来之类云云。
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一痛,干脆闭上了眼不去看他。
他又断断续续的讲了些我与他的初识与过往前半生,明明是我的,
我却觉得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一般,内心除了怜悯再无半分其他多余的情感。“唐钰,
让我娶你好不好……至少,让我用自己去努力偿还你啊。”我感觉到他站起来了,
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在我的额头上落下,我听见他如释重负的声音,“太好了,退烧了。
”心中的弦却不知哪根被拉动了,口中变得苦涩起来,
我睁开了眼睛对上了眼前男人通红的双眼。我哑着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张先生果然如我想的那般又惊又喜的把我抱住。
他一遍遍的重复着“我在”像是怕我走了似的。他在颤抖咧,颤抖什么呢。
为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却又稍见失而复得的初芽?也罢,随了他便是了。
“难得见张先生做兔子的时候。”“不愧是唐姑娘,这时候还不忘打趣张某。”他破涕为笑,
抽回一只手,揉了揉酸的发胀的眼睛。“你要是想,就娶了我吧。
”张先生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唐突的开口,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什么!唐…唐钰,
你认真的吗!”他大惊,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讲,于是他的手又开始抖了,“我愿意的,
我,我我就是想娶你的。”张先生他真的很温柔,是个好人。我抓住了他的手,
定定的望着他。“张先生”“嗯。”他腾出另外一只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我不能替你延下子嗣给你人丁兴旺。”“我不在乎。”“我不能和你白头偕老,
共享百年之乐。”“我肯定死在你前面。”“我……想要糖厂。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所以呢,唐钰你愿意嫁给我吗?”“好。
”于是我成了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所有人都在祝福我们。
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第二天的晨报上也记录着这一盛况,
就是最后排的小字不是让人很欢喜。“张家大少与怀胎女子喜结连理。
”附上的是一张我穿着清水花旗袍摸着小肚子的照片。消食啊…这是消食的动作!
小肚子小肚子上的肉硬说成怀胎,嚼着的牛轧糖瞬间没了滋味。最可恶的是,
张先生竟然去报社要了这张照片的底片,笑了我足足三日有余。可恶!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