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秋阳懒洋洋地透过云层,给清冷的小院勉强带来几分暖意。林晚刚把晾晒的被子收回屋里,拍打得松软蓬松,仔细给婆婆赵玉娥铺好。赵玉娥难得没有挑剔,只眯着眼昏昏欲睡。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倩又来了。她今天换了件鹅黄色的毛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手里依旧拎着点心,笑吟吟地径直往正屋走:“赵阿姨,我来看您啦!给您带了刚出炉的鸡蛋糕,香着呢!”
林晚垂下眼,打算退回自己小屋继续赶工那批学校的舞蹈服。这批活时间紧,报酬却抵得上她缝补好几个月的收入,她不敢怠慢。
“林晚姐,”周倩却叫住了她,语气亲热得有些过分,“正好,我有个事儿想麻烦你。我姐姐以前有件真丝衬衫,领口有点开了,我想着林晚姐手艺好,帮我缲几针行不行?那料子金贵,别人我信不过。”她说着,从随身带着的尼龙包里拿出一件水绿色的真丝衬衫,料子滑腻,泛着柔和的光泽。
林晚看着那件明显价值不菲的衬衫,沉默了一下。她不太想碰周芳菲的遗物。
周倩却已经把衣服塞了过来,脸上带着恳求:“就几针,很快的。阿姨也常说,你针线活细緻,比我强多了。”她顺势在床边坐下,亲昵地挽起赵玉娥的胳膊。
赵玉娥被哄得舒服,也开口:“晚晚,你就帮倩倩弄一下,费不了什么事。”
林晚无法再推辞,只得接过衬衫:“好,我试试。”她捏着那滑不溜手的料子,指尖能感受到其精良的质地,与她自己身上粗硬的布料截然不同。她拿出针线盒,找了最细的针和颜色相近的丝线,就着窗口的光,仔细地缝起来。动作轻缓熟练,尽量不留下痕迹。
周倩在一旁陪着赵玉娥说话,逗得赵玉娥笑声不断,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林晚手下的动作。
很快,林晚缲好了最后一线,用剪刀小心剪断线头,将衬衫递还给周倩:“好了。”
“呀,真快!谢谢林晚姐!”周倩接过来,夸张地赞叹着,随手将衬衫叠了叠,又塞回尼龙包里,继续和赵玉娥说笑。
林晚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重新坐回缝纫机前。舞蹈服还差最后几件,她得抓紧时间。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外面突然传来周倩带着哭腔的惊叫声:“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林晚蹙眉,停下踩踏板的脚。
紧接着是赵玉娥紧张的声音:“什么东西不见了?倩倩你别急,慢慢说!”
“是我姐姐的那个金锁片!”周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哭意,“用红绳子系着的,足金的,我姐姐最宝贝的东西!我一直收在这个小绒布盒里的,今天本来想拿来给阿姨看看,做个念想……刚才我想拿出来,就、就不见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金锁片?她立刻想起下午周倩塞进包里的那件真丝衬衫。
外面周倩的声音愈发急切:“我今天没去别的地方,就在家里和这儿……刚才我还拿出来看过一眼,肯定是在这屋里没的!这几天除了林晚姐进来收拾,也没别人进来过……”
话里的指向,再明显不过。
林晚的房门被“嘭”地推开,赵玉娥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周倩跟在她身后,眼圈红红的,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深蓝色绒布首饰盒。
“林晚!”赵玉娥的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气,“倩倩她姐姐的金锁片不见了!是不是你拿了?那东西是芳菲的遗物,对陆家、对周家都是念想!你快拿出来!”
周倩在一旁抽泣着帮腔:“林晚姐,那锁片对你也没用,不值几个钱的,就是对我们意义不一样……你要是手头紧,跟我说一声也行啊,怎么能……”
林晚站起身,冷静地看着她们:“我没有拿。”她的目光转向周倩,“你下午不是把那件真丝衬衫收回包里了吗?会不会不小心裹进去了?”
“你什么意思?”周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我姐姐的衬衫和锁片是分开放的!我翻遍了我的包,根本没有!林晚姐,你自己拿了就拿了,还想赖我?”
“我不是赖你,只是提醒你再找找。”林晚语气依旧平静,但手指微微蜷缩起来。
“找?我看就该搜搜她的身和屋子!穷酸惯了的人,看到金闪闪的东西,手脚不干净也难免!”赵玉娥厉声道,看着林晚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鄙夷。
搜身?搜屋?
巨大的屈辱感像潮水般涌上,瞬间淹没了林晚。她的脸颊变得滚烫,身体微微发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才忍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辩驳和颤抖。她看向院子里——陆峻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院当中,脸色阴沉地看着屋内的对峙,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林晚的心口。
“怎么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在母亲、周倩和林晚之间扫了一圈。
周倩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音抢先道:“峻哥!我姐姐那个金锁片不见了,就是小时候你送她的那个……我今天只来了这里,肯定是丢在这屋了。阿姨也说,这几天只有林晚姐进来收拾过……”
陆峻的目光转向林晚,那目光里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烦躁。他沉默了几秒,开口,声音干涩:“林晚……如果,如果你真的拿了,就拿出来。那东西……对周家,对我,都很重要。”
他终究是不信她。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方才的屈辱和愤怒瞬间被一种冰冷的绝望所取代。她看着陆峻,看着这个她法律上的丈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屋内气氛僵持到极点,赵玉娥即将再次发作之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大嗓门:
“陆家媳妇?陆家媳妇在家吗?”
是邻居张婶。她手里拿着一件叠好的灰色土布外套,一边嚷着一边走了进来,“哎哟,都在家啊?正好,晚晚,你上次帮我补的这衣裳,补得可真结实!诶,就是这口袋里头,咋还落了个金晃晃的小玩意儿?我看着像是你们年轻姑娘家戴的,是不是你落下的?我给你送来了!”
张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小的金黄色锁片,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刺眼的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那枚金锁片上。
周倩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玉娥的表情僵在脸上,张着嘴,显得有些滑稽。
陆峻猛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周倩,又猛地看向林晚。
林晚依旧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只有紧紧攥着的拳头,泄露着她方才经历的惊涛骇浪。
“哎呀,这不是倩倩的吗?”张婶这才看清屋里情形,愣了一下,把锁片递向周倩,“下午你不是拿了我这件刚补好的衣服比划长短吗?准是那时候不小心掉进去的!你这丫头,自个儿粗心,差点冤枉好人了吧?”
真相大白。
周倩手忙脚乱地接过锁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地:“我……我没注意……可能,可能是……”
赵玉娥脸上挂不住,重重地咳了一声,嘟囔着“一场误会……真是……”,转身颤巍巍地走回床边,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了头,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陆峻站在原地,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他看着林晚苍白而隐忍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喉咙滚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林晚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端起桌上原本要给赵玉娥喝的、已经凉透了的水杯,走到门口,泼洒在院子的泥地上。然后,她径直走回自己那间小屋,关上了门。
“哒。”
一声轻响,门闩落下。
将所有的喧嚣、指责、难堪,以及那声迟来的、轻飘飘的道歉,都隔绝在了门外。
屋外,只剩下张婶不明所以的嘀咕、周倩无比尴尬的支吾,以及陆峻僵立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感受到,那扇门背后,是怎样一种冰冷的失望和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