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秦昊还没来得及安排前往泰山的事宜,宫里又来了旨意。
这一次,不是急召,而是嬴政要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商议一件“大事”。
秦昊站在麒麟殿的百官队列之首,他这个异姓王的位置,甚至排在丞相李斯和一众宗室公卿之前。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宣告,宣告着他在大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能感觉到背后射来的无数道目光,复杂的,嫉妒的,畏惧的,探究的。
李斯站在他的斜后方,眼观鼻鼻观心,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秦昊知道,这位帝国的丞相,内心绝不平静。
赵高则像个影子一样,侍立在嬴政的宝座之侧,低眉顺眼,仿佛对朝堂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他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像毒蛇一样,时不时地扫过秦昊和另一侧的公子扶苏。
嬴政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他身穿玄色朝服,头戴十二旒冠冕,年轻的面容在威严的冠冕下,显得既神圣又诡异。他身上的焦躁之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
秦昊心里明白,这是因为自己昨晚的“保证”起了作用。只要长生无虞,嬴政就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始皇帝。
“众卿,今日召集尔等,是有一事要议。”嬴政开口了,声音洪亮,在大殿中回荡,“我大秦东有大海,西有流沙,南有丛林,北有胡虏。如今中原已定,百废待兴,然四夷未平,朕心不安。”
群臣肃立,静静地听着。
“朕,欲重启东巡!”嬴政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四个字一出口,大殿里响起一片细微的骚动。
东巡?始皇帝在统一六国后,曾数次巡游天下,彰显国威,震慑六国余孽。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天下初定,百业待举,土豆虽能解饥荒,但帝国的根基仍需休养生生。这个时候再搞大规模的巡游,耗费的人力物力,将是一个天文数字。
李斯第一个出列,躬身道:“陛下,东巡之事,事关重大。车驾仪仗,沿途供给,非一朝一夕所能筹备。且如今秋收刚过,各地都在忙于农事,若大动干戈,恐误农时,有伤国本。臣恳请陛下三思。”
李斯的话说得非常中肯,也代表了大部分务实官员的心声。
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丞相是觉得,朕的国库,支撑不起一次东巡?”
“臣不敢。”李斯把头埋得更低,“臣只是以为,当务之急,应是安民生,固社稷。待国力更加强盛,再巡游天下,彰显圣威,亦是不迟。”
“哼,安民生?”嬴政冷笑一声,“朕若不能万寿无疆,这社稷,这天下,与朕何干?朕东巡,一为祭天,告慰朕一统寰宇之功。二为封禅,求仙人赐福,保我大秦江山永固!”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秦昊听出了话里的真正意思。
祭天是假,封禅求福也是假。真正的目的,是去泰山。
嬴政昨晚听了自己关于玄龟符需要与国运龙脉“磨合”的说辞,嘴上说着不信,心里却记下了。他要去泰山封禅,就是要以帝王之尊,亲自去“梳理”和“加固”龙脉,确保自己的长生不出任何纰漏。
这个帝王,已经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整个帝国都重要。
“陛下圣明!”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中车府令赵高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陛下乃天命所归,重启东巡,封禅泰山,正是顺天应人之举。如此,方能震慑宵小,使我大秦国运,如日中天,绵延万世!”
李斯厌恶地皱了皱眉。
嬴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很满意赵高的说辞。
“赵高所言,甚合朕心。”嬴政的目光扫过群臣,“此事,就这么定了。由丞相府牵头,中车府令协同,一月之内,朕要看到所有准备就绪。”
“臣……遵旨。”李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君王已经做了决定,而且是关乎他自己“长生”的决定,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秦昊全程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件事他不能反对,也无法反对。他一开口,嬴政只会认为他是在阻挠自己追求长生,昨夜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就会立刻崩塌。
但他没想到,嬴政的下一个决定,直接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次东巡,路途遥远,朕意,留太子监国。”嬴政缓缓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队列另一侧,那个身穿儒服,气质温和的青年身上。
公子扶苏。
扶苏愣了一下,随即出列,躬身道:“儿臣惶恐。父皇巡视天下,儿臣自当随侍左右,聆听教诲。监国重任,儿臣恐难当此大任。”
扶-苏的推辞,是出于礼节,也是真心话。他一直因为亲近儒家,与嬴政的法家治国理念不合,父子关系算不上亲密。这个监国的任命,来得太过突然。
嬴政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作为父亲的期许,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和不信任。
“你是太子,监国是你的本分,有何难当?”嬴政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丞相李斯,太尉蒙武,皆会辅佐于你。朕,相信你的能力。”
扶苏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嬴政的眼神,他把话咽了回去,沉声道:“儿臣,领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赵高又一次开口了。
“陛下,太子殿下仁厚,监国自然是万无一失。只是……”他话锋一转,阴恻恻地说道,“国都咸阳,乃帝国心脏。太子殿下处理政务,还需一位强有力的臂助,以防宵小作乱,危及京畿安全。”
嬴政微微颔首:“你觉得,何人可当此任?”
赵高的目光,像毒蛇吐信一样,落在了秦昊的身上。
“秦王殿下,文成武德,功高盖世。手握三千陌刀军,更有宗师许褚护卫。由秦王殿下坐镇咸阳,辅佐太子,必能确保京城稳如泰山。”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秦昊的瞳孔猛地一缩。
好一招毒计!
赵高这一手,看似是在举荐他,实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
让一个手握重兵的异姓王,去“辅佐”太子监国?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种监视,一种制衡。嬴政生性多疑,他虽然信任扶苏,但绝不会完全放权。让自己这个“宠臣”留在咸阳,名为辅佐,实为监军。
如此一来,扶苏这个太子,做得必然束手束脚。而自己,也彻底和太子绑在了一起。将来无论扶苏做得好与不好,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更毒的是,这会直接在自己和扶苏之间,埋下一根猜忌的钉子。没有哪个储君,会喜欢一个手握兵权,权力大到可以随时威胁自己地位的“辅佐大臣”。
秦昊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主意,绝不只是赵高一个人的想法。背后,必然有嬴政的默许。
这是帝王心术。
用秦昊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敲打他那个不甚听话的儿子。同时,也借着扶苏这个太子,来束缚住秦昊这把快要脱鞘的刀。
他看向扶苏,扶苏也正好看向他。扶苏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不解,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
秦昊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拒绝,就是不尊皇命,就是不愿为太子分忧,就是心怀叵测。无论哪个罪名,都够他喝一壶的。
“臣,领命。”秦昊出列,声音平静,“太子殿下仁德宽厚,臣必当尽心辅佐,确保京畿安宁,以待陛下凯旋。”
他的表态,让嬴政非常满意。
“好。”嬴政点了点头,“有秦王辅佐,朕就放心了。”
他看了一眼扶苏,又看了一眼秦昊,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在欣赏自己亲手布下的这个精妙棋局。
朝会散去,百官鱼贯而出。
李斯走过秦昊身边时,脚步停顿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王爷,身居高位,如履薄冰。”
说完,他便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秦昊明白他的意思。这是提醒,也是一种无奈的感慨。
他正准备出宫,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秦王殿下,请留步。”
秦昊回头,是扶苏。
扶苏屏退了左右的侍从,独自走到秦昊面前,对他行了一礼:“扶苏,见过王叔。”
按辈分,嬴政与秦昊约为兄弟,扶苏称呼一声王叔,并无不妥。
“太子殿下客气了。”秦昊还了一礼。
“父皇的决定,想必让王叔为难了。”扶苏的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监国之事,本该由我一力承担。如今却要劳烦王叔,扶苏心中有愧。”
秦昊看着眼前的青年。扶苏的眼神清澈,态度诚恳,没有丝毫作伪。他或许不够果决,性格里带着儒家的宽仁,但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还能保持这份坦诚,实属不易。
“太子殿下言重了。”秦昊开口道,“你我皆是为陛下分忧,为大秦效力,何来劳烦一说。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太子殿下,咸阳宫深,人心叵测。有些话,不得不防。有些人,不得不防。”
他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但他相信扶src_cn能听懂。
扶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点了点头:“王叔的提醒,扶苏记下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王叔,父皇他……为何会突然想要东巡封禅?自我记事起,父皇便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中的剑。”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秦昊看着扶苏那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或许,扶苏,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嬴政已经走火入魔,被长生的欲望蒙蔽了双眼。想从他那里纠正错误,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扶苏不同,他有仁心,有远见,他是大秦的未来。
如果能让他意识到龙脉危机的严重性,或许……
“太子殿下可知,泰山为何为五岳之首?”秦昊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尚书》有云,‘东巡守,至于岱宗’。泰山乃历代帝王封禅祭天之地,象征着君权神授,国泰民安。”扶苏对答如流。
“不止如此。”秦昊缓缓说道,“堪舆之说中,泰山,乃是东方龙脉之首,是整个中原龙脉的起源与枢纽。陛下此去,名为封禅,实为……”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再说下去,就是泄露天机,甚至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扶苏冰雪聪明,立刻从秦昊未尽的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看着秦昊,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他想追问,但秦昊已经对他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您只需记住,您是监国太子,大秦的安稳,系于您一身。”秦昊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留下扶苏一个人,站在原地,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秦昊知道,自己今天在扶苏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什么时候会发芽,他不知道。但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他已经隐隐感觉到,嬴政的东巡,绝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一场围绕着长生、权力和国运的风暴,已经开始酝酿。
而他自己,则被牢牢地钉在了风暴的中心——咸阳。
他的泰山之行,看来要暂时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