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生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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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会散场时,雨势已弱成细密的牛毛。宾客们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离去,军靴踩过积水的声音渐渐远了。我卸下沉重的头面,刚要换上常服,却听见副官粗粝的嗓音穿透雨幕:“苏老板,萧帅请您留步。”

班主王秃子的脸瞬间白了,他推了推我的胳膊,压低声音:“小秋,机灵点!萧帅看上你是福气……”我没理他,只盯着镜中自己狼狈的脸。眼角的胭脂晕成一片模糊的红,像哭过很久。

正厅里只剩萧玦一人。他脱了披风,玄色军服的领口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一道浅疤。桌上的残酒还冒着热气,他把玩着一支白玉酒杯,见我进来,眼皮都没抬:“过来。”

我站在原地没动。潮湿的戏服贴在身上,冷得像裹着层冰。

“怎么?”他终于抬头,目光扫过我攥紧的拳头,突然笑了,“还在生气?嫌本帅捏疼你了?”他从腰间解下马鞭,慢悠悠地在空中甩了个响,“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

马鞭带着风擦过我的脸颊,卷住我的下巴往上一挑。皮革的冰凉混着他指腹的温度,烫得我猛地偏头。马鞭却缠得更紧,粗糙的鞭梢扫过我的嘴唇,留下**辣的疼。

“唱得不错。”他凑近了些,军靴碾过地上的花瓣,“尤其是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他突然用力,迫使我仰头看着他,“以后这出《霸王别姬》,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空气瞬间凝固。我看见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像猛兽盯着笼中的猎物。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的味道才开口:“萧帅说笑了。我是‘鸣春班’的角儿,戏要唱给买票的听。”

“买票?”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突然大笑起来。马鞭猛地收紧,勒得我下颌生疼,“在这奉天城里,本帅想要的东西,从来不用买票。”他的手指抚过我戏服上的金线刺绣,“这料子不错,就是太素了。”

“放开!”我猛地挥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砚台。墨汁泼洒在月白色的戏服上,晕开大片乌云般的污渍,像极了戏文里霸王兵败时的惨淡天色。

门外传来整齐的拔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刺破雨幕,惊得檐角铜铃乱颤。我看见萧玦的副官带着四个卫兵站在廊下,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的后背。

“伶人风骨?”萧玦的笑容冷了下去,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马鞭,鞭梢挑起我胸前的戏服,“在我这里不值钱。”墨汁顺着衣料往下滴,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我扭曲的脸。

“萧帅若是想听戏,改日我让班主送戏本子到帅府。”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只是我这身子骨金贵,经不起萧帅折腾。”

“金贵?”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的手腕,指骨用力,疼得我几乎跪下去。他的脸凑得极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本帅见过比你金贵百倍的人,最后还不是乖乖躺在我的床上?”他的手指滑到我的喉结,轻轻摩挲着,“别逼我用强。”

“我是男人。”我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松开手。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柱子上。他转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酒,背对着我说:“男人又如何?本帅玩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戏迷还多。”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将杯子重重砸在桌上,“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下,要么——”

“要么怎样?”我盯着他的背影,声音发颤。

“要么,”他缓缓转过身,嘴角噙着冷笑,“我就把‘鸣春班’所有人的舌头割了,让你们再也唱不了戏。”

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残忍,突然觉得浑身发冷。门外的卫兵还在待命,刀锋在油灯下闪着寒光。班主和小石头他们……我不敢再想下去。

“怎么不说话了?”他一步步逼近,马鞭搭在肩上,像随时会落下的惊雷,“刚才那股子硬气呢?伶人的骨头不是比象牙还硬吗?”

我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墨汁染黑的戏服贴在身上,冷得像裹尸布。当他的手指再次抚上我的脸颊时,我没有躲。

“这就对了。”他满意地笑了,指腹擦过我潮湿的眼角,“识时务者为俊杰。从今天起,你就是本帅的人了。”

我睁开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油灯的光晕在他瞳孔里跳跃,像两簇燃烧的鬼火。我突然明白了,有些命运,从你踏入这帅府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

门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谁在低声啜泣。而我知道,从今夜起,我再也不会有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