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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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安这段时间忙坏了,扶贫工作正在节骨眼上,武市又出现新冠病毒,眼下凡是从武市回来人员都要隔离。听到这个提议,眉头拧成了疙瘩。“我?走不开!”他斩钉截铁,一边换着晨练的衣服——每天晨练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我走了,这一摊子事怎么办?再说,你走了,家里谁管?咱妈怎么办?她年纪大了,身边离不开人。”语气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烦躁。

“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不是还有老二和老三吗?”苏珊据理力争。

“老二媳妇?她儿子六月高考,那可是天大的事!老三家正盖房子,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更指望不上!”张治安系好鞋带,听妻子还在喋喋不休,特别心烦,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他猛地拉开房门,冷冷地甩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城里人门槛高,我这乡下人的脚,迈不过去!”然后摔门而去。

治安的话像一把刀子剜在苏珊的心上。一时间酸楚、委屈、愤怒在心里翻涌。她带着哭腔大声争辩:“城里人怎么了?我苏珊不照样嫁给你这个‘乡下人’了吗!几十年了!你心里的那道坎怎么就过不去?你到底要我怎样?”

没有回音,一丝风从门缝里刮过新鲜又凉爽,苏珊头脑清醒了许多。

丈夫的话像一瓢冷水,却意外浇醒了她心底那簇倔强的火苗。这一次,她必须自己做主!去海市照顾她的孙子,现在,这个念头变得无比坚定。

离正式退休只剩两个月,学校体恤,这学期没给她排课。但春节爆发疫情,让她这个老教师比平时更忙:每天给孩子们量体温、消毒、发口罩,楼上楼下地跑,一刻也不得闲。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陈校长的电话:

“苏老师啊?这么早,有事?”陈校长温和的声音传来,却带着职业性的开场白,“今天量体温还是你负责吧?记得准时啊。”这个老陈,永远先给你派活。

“校长,我媳妇生了,我想请假去海市看看,您看我……”苏珊尽量让声音平稳。

“哎呀苏老师!恭喜恭喜!”陈校长立刻道喜,但话锋紧随其后,“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学校工作千头万绪,老师们的课都排满了,你是老员工,责任心强我们都知道,你看这……”

“陈校长,我要去伺候媳妇坐月子。您看我这假能不能批!”苏珊打断了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她捏紧了手机,想着自己几十年兢兢业业从未请过假,想着即将到来的退休,底气又足了几分。

海市虽然是她的娘家,但是好多年没回去了。儿子总说海市的变化翻天覆地,回去会迷路。可这些年,哪里不是日新月异?连她栖身的这个小镇,都渐渐有了城市的轮廓和喧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校长似乎在权衡。终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无奈和松动:“唉,苏老师,按理说……现在出门确实麻烦,得先去做核酸,拿着证明才能坐火车。不过……咱们这儿目前还算安全。这样吧,你写个假条交给我,去吧!路上务必注意安全!”老陈总算还有点人情味。

“谢谢校长!谢谢!”苏珊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悬着的心落回实处,一种久违的、奔向目标的轻**升腾起来。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里屋,开始麻利地收拾行装。小小的行李箱摊开在床上,她一件件叠放衣物,动作轻快而充满期待。海市,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的儿子,她的儿媳,还有那个刚刚降临、像糯米团子一样柔软的小生命,都在那里等着她。窗外的光线越来越亮了。

二奔赴海市

海市,一个让苏珊向往又排斥的地方。那里封存着她太多记忆,甜蜜与苦涩交织。若非儿子周楠那通报喜的电话—-儿媳馨雅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几乎认定,此生不会再踏上那片土地。

踏上南下的列车,苏珊心中感慨万千。铁轨的轰鸣仿佛在叩击过往。窗外飞逝的风景,是时代疾驰的缩影。高铁呼啸而过,彰显着令人惊叹的速度,但她最终选择了节奏缓慢的普通硬卧。节省是其一,更是因为这趟车抵达海市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方便儿子周楠来接站。

多年未曾远行,她这个地道的海市人竟在归途中感到一切是那么的陌生。

曾几何时,海市是全国时髦的风向标。一块海牌手表嘀嗒着身份,一辆永久自行车承载着骄傲,一台蝴蝶缝纫机缝纫着体面,一件海市产的衣服,甚至口袋里有几颗大白兔奶糖,都是无声的勋章。如今,这昔日的光环在经济的洪流中悄然褪色,如同她记忆里那些鲜亮无比的片段。

1984年,十八岁的苏珊手握海市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苏家锦上添花的第四位大学生(哥哥苏宇宸是第三位)。在那个千军万马齐挤独木桥的年代,一个女孩能挤进象牙塔,本身就是一则传奇。无数的同龄人,特别是女孩,高中毕业便参加工作,不久便融入嫁娶地洪流结婚生子——她的高中好友司秋便是如此。可惜苏珊离开海市后,便与她断了联系。

苏珊选择中文系,源于儿时梦想。想象着将知识的琼浆玉液,在方寸之地挥洒成智慧的甘霖,生动地传授给学生是多么美好!哥哥苏宇宸选择的是经济管理。父亲苏步庭是大学教授,母亲张爱华虽是知识分子,骨子里浸润着传统。优渥的家境,父母的珍视与骄傲共同编织着她青春的金色摇篮。

大学里的苏珊,很快成了校园焦点。她皮肤白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格外灵动,小巧的鼻子,花瓣般的嘴唇,一头乌黑的长发不再扎起,而是随意披散。远看如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近看比明星更添几分清丽,很快她便有了“校花”“小龚雪”的美誉。

自幼被父母宠爱、哥哥呵护的苏珊,虽本性善良单纯,却也难免带着点娇惯的任性。校园里,追求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高干子弟和青年才俊。然而,心高气傲的苏珊却一个也瞧不上眼,不是嫌这个粗俗,便是厌那个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