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钟走动的第三天,林老太在柜台最下层摸出个铁皮饼干盒。盒盖锈得粘住了,她用围裙角裹着使劲掰,指节捏得发白时,"咔嗒"一声,铁锈混着饼干渣簌簌往下掉。
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沓泛黄的纸片。最上面那张是老伴写的进货单,铅笔字被岁月浸得发灰:"橘子糖两斤,酱油三瓶,火柴十盒——给陈家小子留包辣条。"字迹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他每次逗哭邻居小孩时做的鬼脸。
林老太把纸片一张张抚平,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照见纸缝里嵌着的细沙。那是1998年的洪水留下的,当时老伴背着她往二楼爬,怀里还紧紧抱着这盒账本,说"是咱店的根"。
"林奶奶!"
脆生生的喊声撞碎了回忆,梳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冲进店,辫子上换了条新红绳,亮得晃眼。"我妈让买瓶酱油,她说您这儿的酱油最香。"
林老太接过钱时,指尖触到小姑娘手心的汗。玻璃柜里的酱油瓶昨天被她擦得锃亮,标签上的"便民杂货"四个字在阳光下透着暖黄。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货架最上层够下只玻璃瓶——那是前几天翻出来的,里面装着自腌的糖醋蒜,坛口封着红布,还是老伴在世时的规矩。
"拿着,下饭。"她把蒜塞进小姑娘另一只手里,看她踮脚够酱油瓶的模样,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周老师,也是这样踮着脚在柜台前抢辣条,书包上的卡通贴纸蹭掉了半张。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后,风铃又响了。这次进来的是周老师,帆布包鼓鼓囊囊的,校徽换成了新的金属款,却在边角别着枚旧塑料徽章,是三十年前的样式。
"林奶奶,您看这个。"他从包里掏出卷图纸,在柜台上铺开时带起阵风,吹得进货单边角簌簌响。纸上画着老巷的平面图,用红笔圈出"便民杂货"的位置,旁边写着"历史建筑保留区"。
林老太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扶着眼镜片凑近看,红圈边缘的墨迹还新鲜着,像刚画上去的。周老师的手指点在图纸上:"区里改规划了,说老巷的青石板路和这些老店要留住,地铁绕到南边去了。"
他说话时,林老太注意到他衬衫袖口还是磨破的,只是补了块同色的布,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年轻时给老伴补袜子的手艺。
"孩子们听说店不拆,吵着要来帮忙。"周老师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铅笔、橡皮、还有几包印着新图案的薯片,"他们说要给您当'小店长',还画了新招牌。"
纸上的招牌画得热闹,"便民杂货"四个字旁边画着跳皮筋的小孩、蹲在门槛上的猫,还有个举着酱油瓶的老太太,头顶飘着片梧桐叶,叶尖画着道金光。
林老太的手指抚过画里的梧桐叶,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屋后走。周老师跟过去时,看见她从墙角拖出个蒙着布的架子,掀开时扬起阵灰——是台老旧的爆米花机,铁桶上的锈迹像幅地图,把三十年前的冬天圈了起来。
"他以前总在巷口崩爆米花,"林老太摸着铁桶上的把手,指腹蹭过被无数只手摸亮的弧度,"孩子们围着看,他就多放把糖。"
周老师突然红了眼眶。他小时候总蹲在爆米花机旁等,看白气"嘭"地炸开时,老伴就塞给他把爆米花,说"读书人要多吃甜的"。那时的爆米花机总放在"便民杂货"的门坎边,铁桶映着夕阳,像块烧红的烙铁。
这天傍晚,张屠户扛着块木板来敲门。木板上刻着"老巷记忆馆"五个字,边角还留着刨子的痕迹,和旁边"便民杂货"的木牌像是一对亲兄弟。
"我家小子说,这店得让更多人知道。"他把木板靠在墙上,围裙上还沾着猪肉的油星子,"明儿我把冰柜搬来,给您冻冰棍,就像小时候那样。"
林老太没说话,转身从玻璃柜里取出那盒橘子糖铁盒。最后三颗糖她用保鲜膜包好了,此刻放在新摆的玻璃罐里,旁边摆着周老师带来的旧课本、张屠户家传的砍骨刀,还有小姑娘画的招牌。
入夜时,林老太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轰隆"声。她搬着竹椅坐在门口,看见周老师正和几个年轻人围着爆米花机忙活,白气炸开时,一群小孩欢呼着去抢爆米花,像极了三十年前的模样。
张屠户提着半扇猪肉站在人群外,看见她就喊:"林婶,明儿我杀头新猪,给您熬锅肉汤!"
林老太笑着点头,摸出兜里的铁皮饼干盒。夜风掀起最上面那张进货单,纸角在风里轻轻晃,像只展翅的蝴蝶。她忽然发现,纸上老伴画的笑脸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用铅笔补的:
"杂货铺不只是卖东西的,是让人记得回家的路。"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十一点,指针扫过玻璃罩上的灰尘,在表盘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巷子里的梧桐叶还在落,一片,两片,三片,却总有小孩跑着把它们捡起来,夹进周老师带来的旧课本里,像夹进一页页不会褪色的时光。
玻璃柜里的橘子糖铁盒旁,新摆了只玻璃瓶,里面插着支新鲜的梧桐枝,枝桠上冒出点嫩黄的芽。林老太看着那抹绿,忽然想起老伴总说的话:"老巷子的根扎得深,风刮不倒,水淹不了。"
晨光漫进柜台时,她抬手擦了擦"便民杂货"的木牌。指腹蹭过被无数只手摸亮的边角,忽然觉得,这木牌就像老巷的骨头,硬朗,却带着烟火气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