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爱是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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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或许根本就没睡着。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像一把钝刀割开房间的昏暗。他睁开眼,第一感觉是头颅内沉闷的撞击感,一下,又一下,伴随着隐约的恶心。这不是宿醉,是肿瘤在宣告它的存在。

他坐起身,动作迟缓如老人。床头柜上,诊断书被压在一本厚重的专业书籍下,像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楼下已经传来母亲拔高的嗓音,在训斥保姆早餐的粥不够火候。李家的又一个“完美”日子开始了。

他机械地洗漱,换上前一天母亲指定的昂贵西装。镜中的他衣着光鲜,脸色却灰败得可怕,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再挺括的布料也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颓丧。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挺直脊背,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却让他猛地扶住洗手台。视野边缘泛起黑雾,嗡嗡的耳鸣声隔绝了外界。好几秒后,一切才缓缓恢复正常。

他盯着镜子里那个喘着气的、惊恐未定的自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下楼时,早餐桌上一片“祥和”。李浩正口沫横飞地讲着昨晚酒会的某个笑话,逗得父母开怀大笑。刘倩坐在他身边,穿着和李伟身上西装同系列的裙装,扮演着温婉未婚妻的角色。看到李伟,她递来一个完美无缺的微笑,眼神却快速掠过他,没有一丝停留。

“哟,大科学家终于起床了?”李浩夸张地看了看腕上的名表,“让全家等你一个,排场真大。”

王亚玲立刻皱眉:“快点吃,西装皱了你也不知道烫一下?整天邋里邋遢,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出去别说是李家的儿子。”

**从财经报纸后抬起头,目光苛刻地扫过李伟全身:“精神点!一会儿见了林董,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多跟你弟弟学学,怎么待人接物。”

李伟沉默地坐下,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米粒仿佛带着倒刺,艰难地滑过喉咙。他味同嚼蜡。

“对了,哥,”李浩像是突然想起,语气轻佻,“昨天我不小心用了你书房一点打印纸,不介意吧?反正你那些论文也没人看。”他说话时,脚在桌下有意无意地蹭过刘倩的小腿。刘倩垂下眼,唇角却弯起一丝极细微的弧度。

李伟握着勺子的指节猛地泛白。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将面前的粥碗扣到李浩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脑癌的诊断,未婚妻的背叛,此刻全都凝聚成一股滚烫的毒液,在他血管里奔窜。

但他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勺子,指节生疼,然后慢慢松开。爆发有什么用?只会招来更汹涌的嘲讽和斥责,证明他的“不懂事”和“无能”。在这个家里,他的任何情绪,痛苦、愤怒、乃至绝望,都是不合时宜的矫情。

他瞥见刘倩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李浩发来的一个暧昧表情。她迅速按熄屏幕,动作自然,仿佛只是看了一下时间。

李伟低下头,掩去眼底最后一丝碎裂的光。他彻底明白了,自己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 

去公司的路上,是刘倩开的车。她新买的保时捷,鲜红色,扎眼得像一个宣言。车内弥漫着她昂贵的香水味。

一路无话。压抑的沉默几乎实体化,沉甸甸地压在李伟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在一个红灯前,刘倩终于开口,眼睛看着前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昨晚妈说的林家晚宴,记得准时到。别又泡在实验室,让我一个人应付。”

李伟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落在窗外流动的车河,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

“听见没有?”刘倩的语气带上一丝不耐烦,“李伟,我跟你说话呢!”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刘倩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眉头蹙起:“你这两天到底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又跟你那导师闹别扭了?我说了多少次,搞科研没前途,早点回家帮爸打理生意...”

“刘倩。”李伟打断她,声音沙哑。

“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她精心描画过的侧脸,忽然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冲动,想看看这张面具碎裂的样子。“如果...如果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你会怎么办?”

问题问出口,他立刻感到一阵可悲。他还在期待什么?难道指望一丝怜悯?

刘倩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你能生什么病?别咒自己。是不是不想去晚宴找的借口?”绿灯亮了,她一脚油门,跑车轰鸣着窜出去,“李伟,成熟点行不行?别总那么幼稚,一点压力都扛不住。”

看,这就是答案。比他想象的还要轻蔑,还要不屑一顾。

所有的话语都堵死在喉咙里。他转回头,闭上眼睛,将窗外那个过于明亮的世界隔绝在外。肿瘤在颅内轻轻搏动,仿佛在嘲笑他刚才那可悲的、自取其辱的试探。

· 

实验室是另一个世界。冰冷,严谨,秩序井然。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液、化学试剂和仪器运行产生的微弱臭氧味道。这里是李伟构建的、能够完全掌控的疆域,每一组数据、每一个变量都遵循着既定的逻辑,付出必有回报,规律永恒不变。

换上来时放在办公室的普通衣服,走进实验室的瞬间,李伟几乎感觉到一种解脱。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家里的污浊空气彻底置换出去。

“师兄早!”“李伟师兄,昨天那个细胞凋亡的数据我重新跑了一遍,结果有点奇怪。”“师兄,电镜预约在十点半,别忘了。”

师弟师妹们纷纷打招呼,语气里是纯粹的尊重和学术上的依赖。李伟一一颔首回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工作。只有在面对这些精密仪器和复杂数据时,他才能暂时忘记那张诊断书,忘记早餐桌上令人作呕的一幕幕。

他需要这份短暂的自欺欺人。

上午过得忙碌而平静。他指导师弟处理一批易感染的样本,复核了几组关键数据,又和苏晚晴讨论了一会儿她正在写的一篇论文里的算法问题。

苏晚晴是组里最小的师妹,背景成谜,但聪明得惊人,一点就透,有时甚至能提出些让李伟都感到惊艳的见解。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点敬畏地叫他“李伟师兄”,而是更简单地叫“师兄”,语气自然亲近。

讨论间隙,她递给李伟一杯咖啡:“师兄,喝点提神。你脸色不太好。”

李伟道谢接过,指尖无意相触,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咖啡险些洒出。

苏晚晴愣了一下,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划着平板上的公式:“这里,如果用这个模型迭代,是不是更能排除干扰项?”

李伟抿了一口咖啡,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却丝毫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视野不时会出现短暂的模糊,头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存在,一阵阵恶心感不断上涌。

他趁没人注意,悄悄从口袋里摸出医生开的止痛药,干咽下去两片。药效起来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必须忍受着颅腔内那把钝刀一下下的切割。

午饭时间,大家聚在休息区吃外卖。气氛轻松活跃,大家都在抱怨实验的艰辛,也分享着小小的进展和乐趣。李伟安静地坐在角落,勉强吃着一份几乎没动过的沙拉。

“师兄,你不舒服吗?”苏晚晴端着水杯坐到他旁边,声音压低,带着真诚的关切,“看你一上午都没什么精神,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她的目光清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诚。李伟几乎要在这目光下溃不成军,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死亡的判决,家庭的冰冷,背叛的耻辱。那沉重的秘密几乎要压断他的脊梁。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没事,就是有点累。”

“项目压力太大了?要不要跟导师说说,放缓一点进度?”她建议道,眉头微蹙,“身体要紧。”

“真的没事。”李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重复道,“老毛病了,胃不太舒服。”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揉一揉太阳穴,却在半途生生止住,转为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头发。

苏晚晴沉默地看着他,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弱的伪装。李伟感到一阵心虚,几乎是狼狈地移开视线。

幸好,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母亲王亚玲。

他如蒙大赦般站起身,走到走廊尽头接通。

“喂,妈。”“晚上和林家的晚宴,七点,帝豪酒店,别迟到!”王亚玲的声音劈头盖脸砸来,没有任何问候,“穿我给你定那套深蓝色西装,打那条银灰色领带。见了林**主动点,别像个木头一样!人家可是剑桥毕业的,家世又好,要不是看在你学历还拿得出手的份上...”

李伟沉默地听着,听着母亲对林家**的吹捧,对她家世的算计,以及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工具化要求。头痛在电话那端尖利的声音**下骤然加剧,他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处的血管在突突跳动。

“...听见没有?别又给我掉链子!这次要是再搞砸,你看我怎么...”

“妈。”李伟打断她,声音疲惫得几乎没有起伏,“我知道了。会准时到的。”

不等那边再说什么,他挂断了电话。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无声的反抗方式之一。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眩晕。止痛药似乎起了一点作用,但远远不够。

等他调整好表情,重新走回休息区时,大家都已经吃完,准备继续下午的工作。苏晚晴正在收拾桌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说:“师兄,要不下午那个电镜我去跟吧,你休息一下?”

“不用。”李伟拒绝得很快,几乎有些失态。他需要工作,需要这些冰冷的仪器和数据来填充他的大脑,让他没有空隙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我自己来。”

下午的实验过程变得异常艰难。他的注意力无法长时间集中,操作移液器时,手指甚至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在调试一台高精度显微镜时,视野中的图像突然开始旋转、扭曲,他猛地闭上眼,扶住实验台,才勉强没有摔倒。

“师兄?”旁边正在记录数据的师弟惊讶地看向他。

“...没事。”李伟的声音沙哑,“光线有点刺眼。”

他强撑着完成了一系列操作,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差,非常差。每一次心跳都似乎加重着颅内的压力。

终于熬到下班时间。同事们陆续离开。

“师兄,还不走吗?”苏晚晴背着她那个看起来普通但质感极好的双肩包,最后离开时问道。

“还有点数据要处理完。”李伟头也不抬,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实际上那些线条在他眼里已经模糊成了一片。

苏晚晴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那...别太晚。注意休息。”

实验室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微嗡鸣。

李伟维持着盯着屏幕的姿势,直到确认所有人都离开了,才允许自己彻底垮下来。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压抑地、沉重地喘息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实验记录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寂静放大了一切痛苦。头痛,恶心,还有那比癌细胞更蚀骨的、冰冷的绝望。

他颤抖着手打开抽屉,拿出藏在最里面的诊断书。白纸黑字,冰冷如铁。

脑癌中期。

最多还有一年。甚至可能更短。

保守治疗?意义何在?只是为了延长这痛苦而毫无尊严的过程吗?为了给那个漠不关心的家庭、那个早已背叛的未婚妻,增添更多麻烦和厌恶他的理由?

他想起早餐桌上父母对李浩的纵容宠溺,想起刘倩和李浩在房间里的调笑,想起母亲电话里对林家**的算计...

这个世界,没有谁真正需要他。他的存在,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猛地涌上喉头。他踉跄着冲进实验室角落的洗手池,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他撑在冰冷的陶瓷边缘,肩膀剧烈耸动,眼前阵阵发黑,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过了好久,这阵可怕的痉挛才慢慢平息。

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拼命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影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发梢滴着水,像个溺水获救却毫无生气的幸存者。

可笑。太可笑了。

他拥有光鲜的学历,傍身的科研成果,看似美满的家庭和婚约,可这一切堆砌起来的,竟是一个如此不堪一击、瞬间就能被疾病和背叛彻底击碎的虚假空壳。

死亡不再是遥远的概念,它成了一个迫近的、冰冷的现实。而他,孤身一人。

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勾勒出繁华喧嚣的轮廓。但那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亮。

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实验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空旷的实验室里,终于只剩下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