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过去多少年了,我都没法正经跟人说。一说起来,后脖颈子就冒凉风。
那是我八岁那年,九三年深秋的事儿。咱这边儿,一进十月,天就短了。
四点来钟太阳就斜得厉害,五点多基本就黑透了。我奶李秀兰,那阵子身子骨还硬朗,
要带我去下石砬子村,给她一个远房表哥,我喊三舅公的,过七十大寿。
出门前我奶就叨咕:“林子,到了外边儿别瞎跑,别瞎问,尤其走山路,不该碰的别碰。
”我嘴上“嗯嗯”应着,心里根本没当回事。八岁半大小子,正是讨人嫌的时候,
越不让干啥,心里越痒痒。去下石砬子得坐那种老掉牙的小客车,漆皮掉得一块一块的,
开起来哐当哐当响,里头味儿也冲,烟味儿、汗味儿,还有不知道谁带的鸡鸭鹅,混一块儿,
直呛鼻子。司机叫王老五,黑胖,不爱吱声。卖票的是他媳妇儿,颧骨特高,说话尖声尖气。
按说下午四点就该到。结果车走到半道,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旮旯里,
“吭哧”几声,彻底趴窝了。王老五骂了句脏话,下去鼓捣半天,
上来一脸晦气:“对不住大伙儿,车坏了,得等修车的来。”这一等,就是俩钟头。
天眼见着就擦黑了,车里越来越冷。有人抱怨,有人下车抽烟跺脚。我也坐不住了,溜下车,
捡了根树棍子抽打路边的野草。我奶坐在路边石头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修车的师傅总算骑个摩托来了,又叮叮当当弄了半天。车重新发动起来,都晚上六点多了,
外面乌漆嘛黑,啥也看不见。车重新开起来,气氛就不对了。大伙儿都沉默着。
我奶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特别严肃:“林子,一会儿下车还得走一段林子路。
你给奶记住,走那条路,不管听见啥动静,觉着有啥,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
也别四下乱看,手别欠,更不准在路上撒尿!听见没?”她越这么说,我心里越嘀咕,
但还是点了点头。车在一个黑咕隆咚的路口停了。售票员喊:“下石砬子的,这儿下!
”这哪是站啊,就是一条往山里去的土路入口。风呼呼的,带着股子土腥和烂树叶味儿。
我和我奶,还有同村俩爷们,深一脚浅一脚下了车。小客车关上门,晃晃悠悠开走了,
尾灯一没,周围瞬间黑透,静得吓人。月亮就一丝丝,光弱得可怜,
勉强能照出路面上一点灰白。那俩爷们走得快,没多久就看不见影儿了。就剩我和我奶。静,
也不是没声儿。风刮过树杈子,呜呜的,像哭。偶尔不知啥夜鸟儿叫一声,瘆人。
脚踩在干叶子上,咔嚓咔嚓,响得心慌。我紧攥着我奶的手,她手心冰凉。“奶,我害怕。
”“别怕,奶在呢。”她攥紧我,“记着话,往前走,别回头。”路两边的树又高又密,
枝杈扭在一起,像张大黑网,把天兜得严实。那点月光根本照不透,
反而把黑影弄得张牙舞爪的。我总觉着黑暗里有东西在盯着我们,后背一阵阵发凉,
像有小针在扎。为了壮胆,我甩开我奶的手,捡了根粗点的树枝,一边走一边胡乱挥舞,
嘴里“嘿嘿哈哈”的,抽打两边的草棵子。“林子!消停点儿!”我奶低声呵斥。我停了手,
可那被盯着的感觉更强烈了。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忽然尿急。“奶,我想尿尿。
”“憋着!”我奶立刻说,口气很冲,“不是告诉你不行吗!”“憋不住了!
”我那劲儿也上来了,旁边正好有丛特别茂密的枯草,黑乎乎一堆。我不管不顾,
“我就到边上,很快!”说完就钻了过去。我奶在后面压着嗓子急喊:“林子!回来!
”哪还听得进去。跑到草后面,拉开裤子就尿。热乎乎的尿浇在干土上,哗哗响。
就在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听见一个女的声儿,就在我身子后头,特别近,
带着股冷气问:“你在干什么?”声儿不大,却像冰溜子扎进耳朵里。我浑身一僵,
尿都吓回去了。猛一扭头——身后除了那丛在风里晃荡的枯草,啥也没有。
我奶赶紧跑过来拉住我:“咋了?听见啥了?”我牙关打颤,
指着那草:“奶……有个女的……说话……”我奶脸唰一下就白了。她把我拽到身后,
紧张地盯着那丛草,四下看。脚底下不知踢到啥,“咔哒”一声。她低头一看,
身子猛地一抖。我也跟着看过去——草后面,藏着个坟包!不算大,但土还挺新的!
我刚才尿尿的地方,离这坟包不到三步远!坟前头立着个木头牌子,用黑墨写着字。
借着那点破月光,我认出了那五个字:柳小娥之墓。柳小娥。这仨字像三颗冰疙瘩,
砸进我心里。“哎呦我的天爷!”我奶声音都变了调,赶紧拉着我对着坟连连作揖,
嘴里不停念叨:“对不住,对不住!小孩子不懂事,尿尿没看地方,冲撞您了!
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孩子计较!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念叨完,拉起我就走,
步子快得像跑。我惊魂未定,被她拖着走。忍不住又回头瞅了一眼。那坟孤零零的,
木牌子像个独眼,盯着我们。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奶一个老朋友,我叫刘爷爷。他住邻村,
懂些“事儿”。我妈烦他,说不让搞封建迷信。但我奶私下带我去过几回。
刘爷爷说我“八字轻,容易惹东西”,还想教我点啥,被我妈知道后闹了一场。
他还弄过什么“牛眼泪”,说抹上能看见脏东西,被我奶赶紧拦下了。想到这儿,
我好像抓住根救命草,对我奶说:“奶,刘爷爷不是说过吗?真要碰上不干净的,不能光怕,
你得比它还凶,它才不敢惹你!”我奶愣了一下,脚步慢了。她看看前头黑乎乎的路,
又回头望望那坟,脸上挣扎着。“你说的……好像也有点理儿……”她犹豫着,
“有些玩意儿,就是欺软怕硬……”忽然,她像是下了决心,停住脚,拉着我转身,
又往回走了几步,冲着坟那边,叉着腰,提了提声音,
带着股虚张声势的硬气骂道:“那个……柳小娥!听着!我大孙子不是成心的!撒泡尿咋了?
小孩子吃你口果子是给你面子!别不识抬举!告诉你,赶紧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别跟着我们!
不然没你好果子吃!”骂完,我奶像泄了劲,喘了几口,拉着我更快地往前走。怪了,
骂完之后,我没觉得踏实,反而觉得四周更冷了。那被盯着的感觉,没走,反而更实在了,
好像……更近了。我奶骂完那坟,我俩都不吭声,闷头加快脚步。林子里的黑更浓了,
风刮得像好多女人在哭。我紧跟我奶身后,不敢乱看。可走着走着,无意中一抬眼,
看我奶背影,血都凉了。月光把她影子拉得老长。可她影子上,
好像……还叠着另外一个影子!那影子瘦点儿,模模糊糊,紧紧贴在我奶背上。最扎眼的是,
那影子头发老长,散着,随着我奶走路,那长发影子还一晃一晃。我差点叫出来,
赶紧揉眼再看。是眼花?树枝晃的?影子好像又正常了。“奶……奶……”我声儿都颤了。
“咋了?”我奶没回头,声儿听着累。“没……没啥。”我不敢说。又走一段。
背后有人的感觉越来越强,我甚至觉着有股冷气,一阵阵吹我后脖梗子。
我忍不住一次次偷看我奶背影。这回,我看真亮了!绝对不是眼花!我奶背上,
就是背着个东西!看不清脸,但那长头发、瘦身形影子,清清楚楚叠在她影子上!还有,
我好像闻到一股味儿,土腥气混着旧布味儿。“奶!”我冲上去抓住她胳膊,带哭腔了,
“你背上!你背上好像背着个人!”我奶身子一僵,停了。她慢慢、有点硬地转过头。
月光底下,她脸白得吓人,脑门一层冷汗。“胡……胡说啥!”她呵斥我,但声儿虚,
带着抖,“快走!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她嘴上这么说,手却往后背摸,当然啥也摸不着。
就在这当口,我奶突然一个趔趄,差点趴下。我赶紧扶住。
“哎哟……不行了……”她大口喘气,扶着腰,
“我这腰……咋突然这么疼……浑身没劲儿……”刚才还好好的……她喘得厉害,
脸上真冒出好多虚汗,月光下反着光。她摸摸自己脑门,
声儿弱了:“好像……发烧了……”我吓坏了,紧抓她胳膊:“奶,你咋了?别吓我!
”“没……没事……”她摆摆手,指前面,“林子,你看,快到村口了,有灯了。”我抬头,
果然,透过树缝,看见下石砬子村零星的灯火了。总算走到林子边,前面是平点的村路了。
“林子,奶实在走不动了……”我奶靠着一棵树,虚弱地说,“你……你跑得快,
赶紧去村里,上你三舅公家,叫人来接我……快!”我看看村里灯光,又看看虚弱的奶奶,
虽怕丢下她,也没别的法。“奶,你就在这儿坐着,别动!我立马叫人回来!”我嘱咐完,
转身就往村里跑。跑出几步,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
魂儿差点吓飞——我奶还靠树坐着,低着头,难受样儿。可她旁边,紧挨着她坐着的,
分明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扎眼的、血红的衣服!红得在月光下像泼了血!
样式怪,宽袍大袖,绝不是活人穿的。长头发黑乎乎披下来,遮住大半张脸。
她就那么静**我奶旁边,一动不动。好像感觉到我看她,那个红影儿,
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头发缝里,我看见了半张脸。死白死白,像抹了白灰。
一只眼从头发里露出来,直勾勾瞪着我!没眼白,整个眼眶全是漆黑的洞,没一点光,
只有冰碴子似的死气。“妈呀——!”我一声怪叫,魂飞天外,再也顾不得,
像被鬼撵的兔子,拼命朝村里灯光狂奔。我连滚带爬冲进下石砬子村。村子不大,
多数人家熄灯了,就几户还亮着。我凭记忆朝最亮那家跑——三舅公家。我撞开院门,
冲进去,带着哭腔喊:“三舅公!三舅公!快!快救我奶!”院里屋里人惊动了,跑出来。
头前是个干瘦精神老头,就是三舅公李满仓。后头是他儿子,我表叔**,
还有几个邻居亲戚。“林子?咋你一个?你奶呢?”三舅公看我这样,吓一跳。
“我奶……在村口林子路边……走不动了,病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快!快去!
那儿……那儿还有个穿红衣服的……鬼!坐我奶旁边!”“红衣服?”三舅公脸猛地一变,
和**对视,眼里都有惧色。“快!拿家伙!多去几个!”三舅公厉声喊。
院里顿时乱起来。**和几个壮实村民,拿手电的,抄铁锹镐把的,跟我往外跑。
我带他们跑回村口。只见我奶还靠树坐着,眼闭着,脸煞白,气儿弱。但万幸,
那个红影儿不见了。“秀兰!秀兰!”三舅公冲上去扶住我奶,连声叫。
**他们用手电四下照,光柱在黑树林里晃,除了树影,啥也没。“快!背回去!
找孙大夫!”三舅公指挥。**蹲下,大伙帮着,背起我奶快步回村。我紧跟着,
不断回头,总觉得黑暗里那双冰眼睛还在盯我们。村里赤脚医生孙大夫家离得不远。
我们赶到叫开门。孙大夫五十多岁,挺和气,看这阵仗也吓一跳。赶紧让把奶奶放炕上检查。
怪了,孙大夫检查半天,眉头越皱越紧。“邪门……脉有点弱,可没大毛病啊?
就受了点风寒,有点低烧,按说不该昏过去啊……”他嘀咕。就在这时,我奶悠悠转醒,
睁了眼。她茫然看四周:“我……我这是咋了?”“秀兰,你感觉咋样?刚在村口晕了。
”三舅公赶紧问。“晕了?”我奶努力想,一脸困惑,“我就记得……走着走着,特累,
腰疼,没劲儿……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她好像全忘了那个坐她旁边的红影儿,
也忘了咋到的这儿。见奶醒了,好像没事,大伙松口气。孙大夫给开了点退烧安神药,
说再瞧瞧。我们回到三舅公家。寿宴饭菜早好了,虽然出了岔子,人没事,
大家陆续上桌吃饭。气氛稍缓,可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还罩着。吃饭在炕上。男一桌,
女眷孩子一桌。我吓着了,没胃口,扒拉几口就坐炕梢发呆。我坐的地方,背对着窗户。
窗外是黑乎乎的院子。吃着吃着,那熟悉的、后背发凉的感觉又来了!这次特别清楚,
好像……有啥东西,紧贴着窗户站外边!我浑身汗毛倒竖,猛扭头——“啊——!
”我凄厉尖叫,从炕上蹦起来,碗筷打翻一地。窗户玻璃上,紧贴着一张脸!死白死白,
没一点血色的女人脸!还是那长黑头发,半遮脸。露出的那只眼,浑浊漆黑,死死瞪着我!
嘴角,好像还带着一丝特别瘆人的、僵硬的笑!“咋了?林子!”“出啥事了?
”屋里人都被我吓一跳,忙问。“窗……窗户!窗外有……有张脸!白脸!红衣服!
”我指窗户,话都说不利索,抖得像筛糠。靠窗的表叔**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推开窗,
探出头四下看。院子空荡荡的,只有冷风吹,啥也没有。“啥也没有啊?林子,
你是不是今天吓着了,眼花了?”**关好窗,回头疑惑地看我。“没有!我真看见了!
就是她!柳小娥!”我激动大喊,把路上撒尿、看见墓碑、奶奶骂坟和刚才见的全喊了出来。
“柳小娥”仨字一出口,屋里瞬间死静。刚才还有点声儿的饭桌,静得吓人。所有村民,
男的女的,脸都僵了。他们互相递眼色,眼里全是惊骇、恐惧,还有一丝……明白了啥。
三舅公李满仓手里的酒杯“啪”掉炕桌上,酒洒一桌。他脸变得比奶奶刚才还难看。
“你……你说谁?柳……柳小娥?”三舅公声儿干巴巴的。“是……是啊,墓碑上写的,
柳小娥之墓……”我颤声答。三舅公猛地站起,对屋里来吃饭的村民挥挥手,
声儿沙哑:“行了,今儿谢谢大伙来给我过寿,天不早了,都……都回吧,家去吧。
”村民们像得了赦令,纷纷撂下碗筷,一声不吭,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三舅公家。转眼,
刚还热闹的屋子,就剩三舅公一家、我、奶奶,还有俩近亲。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
像冰水淹了屋子。只剩自己人后,气氛更沉了。奶奶挣扎坐起,紧抓我的手,她手冰凉。
“满仓哥,这……这柳小娥,到底是咋回事?”奶奶声儿颤着问。三舅公重重叹口气,
掏出旱烟袋,手抖得半天点不着。他儿子**赶紧点上。三舅公狠吸一口,
烟雾里脸看不真切。“唉……作孽啊……”他吐口烟,开始讲,声儿低慢,像每个字都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