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少!您这话说的,奴家这颗心啊,可是稀巴烂了!”
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春风楼里,头牌红倌儿玉玲珑正娇嗔着,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喂到凌不嚣嘴边。
凌不嚣眼皮都懒得抬,张嘴含住葡萄,顺势在她那涂着蔻丹的指尖上轻轻一吮,惹得玉玲珑一阵脸红心跳。他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一双桃花眼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戏谑,扫过包厢里一众噤若寒蝉的公子哥。
“怎么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价值千金的葡萄美酒被他喝得像白水,“本少爷说错了吗?你们这群货色,加在一起,给我提鞋都不配。不服?拿银子出来说话!”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银票,随手往天上一撒。
“今天,玉玲珑姑娘,本少爷包了!你们,都给小爷滚出去!”
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这就是凌不嚣,镇国公府的独苗,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号纨绔。斗鸡走狗,一掷千金,打架斗殴,无一不精。人送外号“凌阎王”,意思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这位凌少能让你活不到二更。
没人敢惹他,因为他不仅是国公的儿子,更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对他这个胡闹的“皇侄”,总是多有纵容。
在一众公子哥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凌不嚣哈哈大笑着,搂着玉玲珑,就要往她的闺房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楼下大堂角落里,一个正在擦桌子的杂役。那杂役的手法很奇特,三长两短,擦完,又用抹布的另一角,在桌上沾了一下水,留下一个不起眼的水印。
凌不嚣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样。
他推开玉玲珑,打了个酒嗝,“不成,不成,喝酒,小爷今晚要不醉不归!”
他重新坐下,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很快就“醉”倒在了桌上。玉玲珑心疼地为他擦着脸,却不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凌不嚣搭在桌下的手指,正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三长两短,停顿,再轻轻一敲。
这是“风”字小队的最高紧急密令。
风,是他的代号。他是皇帝亲手培养的暗棋,是潜伏在京城最深阴影里的一把刀。而镇国公府的纨绔子弟,只是他用来迷惑所有人的,最完美的一层伪装。
半个时辰后,凌不嚣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春风楼。他坐上自家华丽的马车,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脸上的醉意,便如同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静。
马车没有回国公府,而是七拐八绕,驶入了一条无人问津的死胡同。
凌不嚣下车,闪身进入一间破败的米铺。米铺的后院,一个不起眼的马厩里,那个在春风楼擦桌子的杂役,早已等候在此。
“说。”凌不嚣的声音,没有了在青楼时的半分轻浮,而是冷得像一块冰。
“头儿,”杂役,也就是“风”字小队的情报员,代号“蜂”的李进,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出事了。张承张大人,被下了刑部大狱。”
凌不嚣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承,吏部尚书,当朝少有的几个敢和权臣严嵩正面抗衡的骨鲠之臣。
更重要的,他是凌不嚣的授业恩师。是那个在他年幼时,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忠君爱国的,如同父亲一般的人。
“罪名是什么?”凌不嚣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嘶哑。
“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凌不嚣笑了,笑得无比冰冷。“好一个‘意图谋反’。又是严嵩的手笔吧。”
“是,”李进点了点头,“据说,是严嵩的义子,锦衣卫指挥使赵全,从张大人府里,‘搜’出了一封与边关将领的‘密信’。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已经定了死罪,三日后,午门斩首。”
三日后!
凌不嚣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严嵩这是要赶尽杀绝,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皇上那边,有什么动静?”
“皇上……皇上震怒,下旨彻查。但……但折子被首辅大人压下了。说,国法无情,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必须从重从快。”
好一个“国法无情”!
凌不嚣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他知道,这盘棋,已经走到最凶险的一步。张承一倒,朝中最后一点反对严嵩的力量,就将被彻底瓦解。到那时,皇帝,就真的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必须做点什么。
“通知‘狼’和‘鼠’,子时,老地方见。”凌不嚣下达了指令,“另外,给我查清楚,那封所谓的‘密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每一个细节。”
“是!”李进领命,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凌不嚣独自站在马厩里,空气中弥漫着草料和牲畜的腥臊味。他抬起头,透过破败的屋顶,看着那轮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风流快活的面具,被撕下了。
剩下的,只有一把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刀。
“老师,”他轻声说,像是在对那个身陷囹圄的老人发誓,“学生,就算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让您,蒙冤而死。”
三天的时间,如白驹过隙。
凌不嚣动用了“风”字小队的所有力量,却依旧没能找到任何翻盘的机会。严嵩的布局天衣无缝,那封所谓的“密信”,无论是纸张、墨迹还是笔迹,都模仿得毫无破绽,甚至连张承自己,都无法分辨真伪。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行刑那天,天色阴沉,仿佛随时都要下起一场倾盆大雨。
午门外,人山人海。百姓们麻木地看着那个身穿囚服,头发花白的老人,被一步步押上断头台。他们或许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没有人敢出声。在这个严嵩一手遮天的时代,正义,是最廉价的东西。
监斩官,是严嵩的义子,赵全。他坐在高高的监斩台上,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冷笑。
而在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雅间里,一场特殊的“饯行宴”,正在举行。
主座上,赫然是当朝首辅,严嵩。而他的对面,坐着的,正是全京城最知名的纨绔子弟,凌不嚣。
“凌贤侄,”严嵩端起酒杯,笑呵呵地说道,“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出好戏。也让你明白一个道理,这朝堂之上,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他的话,意有所指。谁都知道,张承是凌不嚣的恩师。今天,他就是要当着凌不嚣的面,亲手斩掉他最后的念想,这是一种**裸的羞辱和警告。
凌不嚣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他摇晃着酒杯,仿佛楼下那个即将被砍头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严伯伯说的是,”他笑道,“有些人啊,就是不识时务。好好的官不做,非要去跟您老人家作对,这不是茅房里点灯——找死吗?”
“哈哈哈哈!”严嵩抚掌大笑,“贤侄果然是明白人。来,为了张大人的‘一路走好’,我们,干了此杯!”
凌不嚣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但他依旧笑着,端起了酒杯。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窗外,那个跪在断头台上,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身影。那是教他读《正气歌》的老师,是告诉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老师。
如今,他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身首异处。
而自己,不仅不能为他申冤,还要在这里,和他的仇人,推杯换盏,强颜欢笑。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痛苦!
“时辰到!行刑!”
监斩台上,赵全扔下了令牌。
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
“老师!”凌不嚣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
他猛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刀子一样,划过他的喉咙,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窗外,寒光一闪。
一颗花白的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染红了整个断头台。
凌不嚣的眼前,一片血红。他仿佛能听到恩师的血,溅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他握着酒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已经发白,青筋暴起。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
“好!杀得好!”他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叫好,“这种乱臣贼子,就该是这个下场!严伯伯,侄儿,敬您一杯!”
他又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严嵩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凌不嚣,不过是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根本不足为惧。
宴席散去,凌不嚣“醉醺醺”地,被下人扶上了马车。
在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那不是酒,是他的心头血。
他没有回府,而是让马车,去了京郊的一处乱葬岗。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三个身影,正在雨中,疯狂地挖掘着一个新坟。那是几个狱卒,收了严嵩的钱,草草掩埋张承尸体的地方。
凌不嚣跪在泥地里,用他那双平日里只懂得玩乐的手,一点点地,刨着冰冷的泥土。指甲翻飞,鲜血淋漓,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终于,他摸到了一具冰冷的、残缺的身体。
他小心翼翼地,将恩师的遗体,和他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抱在了怀里。
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狼”、“鼠”、“蜂”,他的三个兄弟,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头儿,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头儿,”代号“鼠”的赵七,一个身材瘦小,却有着一双妙手的市井神偷,忍不住开口,声音哽咽,“人死不能复生,您……”
“鼠,”凌不嚣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可怕,“你说,一个人,得有多恨,才能笑着,喝下自己恩师的断头酒?”
赵七答不上来。
“我告诉你们,”凌不嚣缓缓地站起身,怀里抱着恩师的遗体,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土和泪水,露出的,是一双充满了无尽仇恨和疯狂的眼睛。
“从今天起,我凌不嚣,与严嵩,与他所有党羽,不共戴天!”
“他怎么让老师死的,我就要让他,和他所有在乎的人,百倍、千倍地,死回来!”
“以我兄弟之名,以我恩师之血,起誓!”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如同厉鬼的诅咒。
“狼”,那个来自边关,沉默寡言的斥候,默默地,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
“蜂”,李进,擦干了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鼠”,赵七,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脸,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们知道,他们的头儿,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在这一刻,已经彻底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