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上了舞台中央。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很刺眼。
台下,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像在等待一场好戏,一场注定要演砸的好戏。
主持人的声音响起:“道具组准备……呃,抱歉,姜宁老师,这个题目,也没有实物道具。您需要用纯肢体表演,来表现出那个装遗物的‘箱子’的存在。”
没台词,没对手,没道具。
这已经不是地狱难度了。
这是明摆着跟我说:姜宁,你今天,就死在这儿吧。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很沉。
三年前,我哥,姜川,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在我面前立正,敬了个军礼。
他说:“宁宁,等哥回来,哥给你挣个军功章当项链戴。”
他没回来。
三个月后,部队来了人,也是给了我妈一个箱子。
他们说,他在边境执行任务时,失踪了。大概率,是牺牲了。
我妈当场就晕了过去。
我不信。
我从来不信。
这三年来,我演烂戏,我上综艺,我跟人**,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停地赚钱,才能有热度,才能雇得起最好的人,满世界地去找他。
这出戏,我不用演。
因为这一幕,每天晚上,都会在我梦里上演一遍。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台下的嘲笑,导演的算计,全网的谩骂,都消失了。
我不是姜宁。
我是一个母亲。
我在等我参军的儿子,回家。
好戏,开场了。
舞台上很空,只有一束光打在我身上。
我站在光里,没动。
我能感觉到台下的骚动,他们大概觉得,我吓傻了。
弹幕肯定已经炸了。
“她站着干嘛?搁那儿当电线杆吗?”
“我就说她不行,脑子都宕机了。”
“快滚下去吧,别浪费时间了!”
我没理会。
我先是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自己的衣角拉了拉平。这是一个常年在家做家务的女人,下意识的动作。她的手,应该有点粗糙,指甲缝里可能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土,因为她刚在院子里给菜浇完水。
我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点期盼,望向舞台的入口方向。
好像在等谁回来吃饭。
等了一会儿,没人。
我眼神里的光,暗淡了一点。我低下头,叹了口气。不是那种夸张的表演式叹气,就是胸口一股浊气,很轻地吐了出来。
然后,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又朝着那个方向望过去。
是邮递员。
我脸上露出一个淳朴的笑,带着点小跑的姿态迎了上去。脚步有点急,甚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是表演的第一个层次:期盼。
一个农村的母亲,没什么文化,最大的盼头,就是远方当兵的儿子的来信。
我从一个看不见的人手里,接过一个看不见的“包裹”。
那个包裹,很重。
我的手臂明显地往下沉了一下,然后赶紧用另一只手托住。我低头看着怀里的“包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不是信。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军绿色的箱子。
我的眼神,从疑惑,到不解,再到一丝丝……恐惧。
我抱着那个沉重的“箱子”,脚步变得很慢,很慢。一步,一步,挪回舞台中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我不敢把它放在地上,就那么抱着。
我用手,轻轻地摩挲着箱子的表面。那上面,应该有部队的编号,有他名字的缩写。
我的手指,在发抖。
我试图去打开那个箱子,但我的手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那个想象中的卡扣,就是打不开。
台下,已经完全安静了。
我能听到导演在监视器那边,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我放弃了。
我把箱子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跪了下来。
我的头,抵在箱子上。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没有哭。
一声都没有。
这个阶段,是表演的第二个层次:拒绝相信。
她不敢打开,因为一旦打开,那个最坏的猜想,就成了事实。她所有的希望,都会崩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像一尊雕塑。
终于,我抬起头。
我的脸上,没有眼泪。
我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有点可怕。
我伸出手,这一次,很稳。
“咔哒。”
我在心里,模拟出锁扣打开的声音。
箱子,开了。
里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一个搪瓷水壶。还有一本……日记。
我的手,伸向那件军装。
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布料,就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然后,我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再一次伸出手,把那件军装,抱在了怀里。
“哈哈哈,导演牛啊!这不就是让她上去罚站吗?”
那上面,有我儿子的味道。是汗味,混着太阳的味道。
我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下来。
我抱着那件衣服,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温柔。就像儿子小时候,调皮捣乱,我抓到他,无奈又宠溺的笑。
我开始自言自语,当然,没有声音。
通过我的口型和神态,所有人都能“听”到我在说什么。
“臭小子,又把衣服弄这么脏。”
“说了多少次了,要按时吃饭,你看你,又瘦了。”
“在部队,有没有受欺负啊?”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军装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我拿起那个搪瓷水壶。
壶身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
我的手指,在那道划痕上,反复摩挲。
我的眼神,变得悠远。
我想起来了。这是他入伍前,非要从家里带走的。他说,想家的时候,就用这个水壶喝水,感觉像在喝妈妈做的汤。
那道划痕,是他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摔下来磕的。当时,他哭得惊天动地。
我的嘴角,又一次上扬。
最后,是那本日记。
我翻开它。
我的眼睛,一行一行地扫过去。
我的表情,随着那些看不见的文字,在不断变化。
时而,我会心疼地皱起眉。
时而,我又不自觉地笑出声。
他写,训练很苦,但班长对他很好。
他写,他想家了,想吃我做的红烧肉。
他写,他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卫生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他写,他要努力杀敌,保家卫国,当个大英雄。
看到这里,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的手,停在了某一页。
那一页,应该是空的。或者是,字迹戛然而止。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一页。
好像要把纸看穿。
终于,我明白了什么。
我缓缓地,合上日记本。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水壶,还有那件军装,一样一样地,重新放回箱子里。
我把衣服叠好,每一个褶皱,都抚平。
我把水壶摆正。
我把日记本放在最上面。
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然后,我盖上箱子。
“咔哒。”
锁上了。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
我没有看那个箱子一眼。
我挺直了腰板,就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骄傲。
我对着空气,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然后,我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子,朝舞台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