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喜烛烧得正旺,烛泪沿着金漆烛台滑落,凝成一滩。我坐在床沿,盖头下的双手,指尖冰凉。嫁衣的袖口里,藏着一枚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寸芒针。我的任务,是在今夜,让北狄的新可汗,成为最短命的一位。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我面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了盖头,光线涌入,有些刺眼。我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人。他很高大,穿着北狄样式的繁复礼服,脸上戴着一张遮住上半张脸的黄金面具,只露出削薄的嘴唇和线条坚硬的下颌。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面具脱落的瞬间,我袖中的手剧烈一颤。那张脸,是我午夜梦回画了无数遍的模样。是三年前,率领十万大军出征,最终尸骨无存的常胜将军。是我被送进影卫司前,唯一叫过我本名的那个人。顾星河。他还活着。他成了北狄的可汗。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故人重逢的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湖。
红烛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我的世界却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也变得粘稠,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看着眼前的顾星河,那个本该在三年前落雁关战役中,与十万大军一同埋骨沙场的男人。
他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穿着北狄可汗的王袍,眉眼间是我熟悉的轮廓,却又染上了陌生的霜雪。
他瘦了,也更高了。原本温润的眼角,如今锋利如刀。那双曾含着星光笑意看着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乱,袖中的毒针硌得我掌心生疼。
他是谁?
阿史那·星河。北狄的新可汗。据说以雷霆手段,在老可汗暴毙后,平定了诸王子之乱,登上了王座。
他是大胤的叛徒?
还是说,当年的战死,本就是一场惊天骗局?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炸开,可我的脸上,却必须维持着身为和亲公主的惊恐与茫然。
这是影卫司教我的第一课,无论内心如何翻江倒海,脸都必须是你的第一层伪装。
“你……”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你是谁?”
顾星河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怎么,大胤的安和公主,不认识你的夫君吗?”
他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许多,像被大漠的风沙磨砺过,带着金属的质感。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夫君。
多么讽刺的词。
我的任务,是刺杀北狄可汗。我的内心,在为顾星河的“死”而悲痛了三年。
现在,我的仇人,和我的故人,重叠成了同一个人。
他缓缓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一股混杂着皮革与烈酒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你脸上的表情,”他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细碎的冰凌,“是在惊讶我还活着,还是在遗憾……没能亲手杀了我?”
轰的一声,我脑中的弦彻底断了。
他知道我的身份。
他不仅知道我是大胤来的,甚至知道我是细作。
我下意识地收紧了袖中的手,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毒针。
只要我手腕一翻,就能刺入他的颈动脉。
一寸的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
过去与现在的距离。
他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我,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看清我心底所有的挣扎与混乱。
“怎么不动手?”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这可是最好的机会。杀了北狄可汗,你就是大胤的英雄。”
我的指尖在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哀。
三年前,顾家满门忠烈,顾星河更是少年成名,战无不胜。他曾是我仰望的光,是我在冰冷的影卫司里,唯一的暖。
我被送入影卫司的那天,他冒着违抗军令的风险,策马追出三十里。
他把一枚雕着星辰的木牌塞进我手里,红着眼对我说:“云栖,忘了顾家吧。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我等了。
等来的却是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噩耗。
那枚木牌,至今还贴身放在我的百巧匣里。
可现在,他成了敌国的王,用最冰冷的眼神看着我,逼我杀他。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移开视线,声音恢复了平稳,“我是大胤的公主,奉皇命和亲,以求两国和平。”
“公主?”顾星河直起身,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云栖,这个名字,你有多久没用过了?”
云栖。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这是我的本名。自从进入影卫司,获得代号“雀翎”之后,就再也无人提起。
连我的上司,影卫司指挥使,都只叫我“雀翎”。
他怎么会知道?
除非……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他从未忘记我?他知道是我来和亲?
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为我设下的局?
“看来你想到了。”顾星河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
他端起其中一杯,仰头饮尽,然后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收起你那些不入流的把戏。”他背对着我,声音冷得像冰,“从你踏入北狄王庭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细作‘雀翎’,只是我的可敦(王后)。”
“你最好安分一点。否则,我不介意让你背后的影卫司,再多收到一份阵亡的名单。”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警告和威胁。
我坐在床沿,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地上,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我曾以为熟悉无比的背影,如今却陌生得让我心寒。
洞房花烛夜。
我的任务失败了。
我不仅没能杀了北狄可汗,反而一头撞进了他为我编织的网里。
而我,连这张网是什么材质,通向何方,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