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觉得，自己二十八岁的人生，就像一张被反复涂抹又用力擦去的草图，留下了太多模糊不清、意图不明的印记，以及一种随时可能被撕掉的危机感。

此刻，这张「草图」正被投影在会议室的巨幅屏幕上，接受着客户挑剔的审视。那是她带领团队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社区文化中心方案，现代极简风格，线条利落，光影考究。她自认为倾注了心血，甚至捕捉到了清晨第一缕光穿过格栅时，会在中庭地面投下怎样诗意的影子。

「林总监，」对方负责人，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嘴角永远向下撇着的中年男人，用激光笔的红点戳着效果图的一角，「这个开放式阅读区的顶棚，造价太高了。我们预算有限，能不能换成更……经济实惠的方案？」

更经济实惠。林舟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起一股铁锈般的涩味。这意味着要把她精心设计的、能够模拟天光变化的智能玻璃顶，换成最普通的石膏板吊顶，配上惨白的LED灯管。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维持着职业化的微笑：「王总，这个顶棚是整个空间氛围的灵魂，它……」

「氛围不能当饭吃啊，林总监。」王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久经商场的圆滑与不容置疑，「我们是实用主义者。就这样吧，改一版，下周一看。」

会议在一种近乎屈辱的妥协氛围中结束。送走客户，助理小唐凑过来，小声抱怨：「舟姐，他们根本不懂设计……」

林舟没说话，只是默默收拾着笔记本电脑。她懂。她太懂了。建筑设计这门艺术，在现实的成本、甲方的喜好和市场的潮流面前，往往是最先被牺牲掉的东西。她毕业时那个关于「建造理想之家」的梦，早在一次次修改、妥协和否定中，磨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回到自己那间堆满模型和图纸的办公室，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桌上的绿萝蔫头耷脑，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就在这时，邮箱提示音清脆地响了一声。

发件人是一串毫无规律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加密地址。主题只有一个词：「询价」。

若是平时，这种来历不明的邮件会直接被归为垃圾邮件。但今天，或许是被刚才的挫败感**，或许是内心深处那点不甘寂寞的火星还在挣扎，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它。

邮件内容简洁到近乎冷酷：

项目代号：「心域」（Heartland）

项目类型：私人别墅，全权设计+建造监督。

预算：无上限（确保理念完美实现）

第一项设计需求：主卧天花板，必须能在任何天气、任何光污染条件下，清晰看见真实的北斗七星。非投影，非壁画。

附件：加密设计简报（密码稍后单独发送）

是否承接，请在24小时内回复。

林舟盯着屏幕，反复看了三遍。

无上限预算？任何条件下看见真实的北斗七星？

第一个念头是：恶作剧。哪个竞争对手搞的拙劣把戏？

可邮件的措辞，那种不容置疑、直奔主题的精准，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而且，「心域」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模糊而熟悉的涟漪。

她移动鼠标，点开附件。跳出的密码输入框旁，没有任何提示。

正当她准备关掉窗口时，又一封来自同一加密地址的邮件抵达。这次没有主题，没有正文，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密码：【CYGNUS-L8703】。

Cygnus，天鹅座。一个天文星座编号？还是某种代号？

她复制密码，粘贴，回车。

附件解压成功，是一份极其详尽的PDF文件。里面包含了项目用地的精确坐标（位于一座远离城市的私人山麓）、详细的地质水文报告、以及……对她个人设计作品的如数家珍。邮件里甚至提到了她大学时期一个未曾公开的、关于「光影与空间情绪」的获奖论文。

一股寒意顺着林舟的脊背爬上来。这太诡异了。这个匿名的甲方，对她了解得未免太多了。这已经不是精准营销，更像是……某种窥探。

但，「无上限预算」和「确保理念完美实现」这几个字，像魔鬼的低语，在她耳边盘旋。刚刚经历了一场庸俗妥协的她，无法抗拒这样一个纯粹、甚至可以说是奇幻的设计挑战。

看见真实的北斗七星？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童年夏夜的记忆碎片般涌现。外婆家的旧院子，竹椅，蒲扇，还有那片低垂的、缀满钻石般星辰的夜空。她总能一眼找到那七颗排列成勺状的亮星，外婆说，那是指引方向的神明。

她已经多久没有抬头，认真地看一次星星了？

这个甲方，这个神秘人，他（或者她）为什么要执着于在卧室里看见北斗七星？是为了寻找方向？还是某种精神上的寄托？

职业的本能开始压过不安。她睁开眼，打开专业的天文软件，输入项目所在地的坐标，调整日期和时间。屏幕上模拟出当地的星空图。北斗七星在北方天空绕着北极星缓慢旋转，随着季节变化，高度角有所不同。

「任何天气、任何光污染条件下……」她喃喃自语。

投影和壁画首先被排除。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导光系统。通过精密计算的光纤束，将真实的星光从屋顶采集，再传导至室内天花板，精确还原星空的排布，甚至包括星等的明暗区别。

这需要极其复杂的光学设计、自动追踪星体的机械结构，以及近乎苛刻的施工精度。造价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但甲方说了，「无上限预算」。

一种久违的、属于创造者的兴奋感开始在她血管里流淌。这不再是向现实低头的工作，而是一个谜题，一个挑战，一个能将脑海中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变为现实的机会。

她拿起绘图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勾勒起来。半球形的卧室顶棚，隐藏式的可开启天窗（用于清洁和维护），核心区域是一个由数万根极细光纤组成的星图阵列，连接到屋顶的高精度自动追踪星象仪……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刚才文化中心项目带来的憋闷。笔尖沙沙作响，线条流畅而肯定。她甚至在草图旁边标注了可能用到的光学材料型号和初步的传动结构设想。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助理小唐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担忧：「舟姐，都快八点了，你还不下班吗？文化中心那个项目的修改……」

「先放一放。」林舟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黏在草图上，「有个新项目，很急。」

小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新项目？比文化中心还急？」

「嗯。」林舟终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小唐许久未见的光彩，「一个……很有意思的项目。」

她将电脑屏幕转向小唐，指了指那封邮件：「看看这个需求。」

小唐凑过来，念出声：「主卧天花板……看见真实的北斗七星？」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O型，「舟姐，这……这怎么可能？哪个甲方这么……这么异想天开？」

「异想天开吗？」林舟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指尖点着自己刚刚完成的初步构思草图，「我觉得，很有意思。告诉项目部，这个项目我亲自跟。」

小唐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出去了。林舟重新看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坚定地敲下回复：

【承接。初步构思已启动，需进一步沟通细节。请提供更多关于业主个人偏好、生活习惯等信息，以便设计更贴合需求。】

点击发送。

邮件瞬间显示送达。

几乎是在同时，回复就来了，快得不像人类的速度。

【无需。你只需遵循我的要求。相信你的直觉，林舟设计师。】

又是这种精准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而且，再次强调「直觉」。

林舟关掉电脑，办公室陷入一片寂静。窗外的城市已经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彻底淹没了星空的痕迹。但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在那座尚未存在的「心域」别墅的主卧里，当灯光熄灭，一片深邃的、真实的星空将在头顶缓缓亮起，北斗七星如同古老的灯塔，沉默地指引着方向。

这个甲方，不仅神秘，而且似乎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洞悉。

她拿起外套和包，走出办公室。电梯缓缓下行，镜面墙壁映出她略显苍白但眼神清亮的脸。

直觉吗？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项目非同寻常，可能是个陷阱，也可能是个机遇。但内心深处，那个被现实打磨得日渐粗糙的自己，却因为这个离奇的要求，而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纯粹的创作冲动。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外面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将她重新拉回现实。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名为「心域」的项目，像一颗投入她死水般生活的石子，已经激起了涟漪。而关于北斗七星的执念，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抬起头，望向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的、看不见一颗星星的夜空，轻声自语：

「你到底是谁？」

夜色吞没了她的疑问，没有回答。只有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