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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喻。”
沈灼的声音不大,跟办公室里中央空调的出风声差不多,但每个字都像小冰碴子,精准地砸在我的天灵盖上。
我一个激灵,赶紧从工位上弹起来,小碎步挪到他办公室门口,手在门上敲了三下,不轻不重。
“进。”
我推开那扇比我脸皮还厚的磨砂玻璃门。
沈灼就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面,人陷在宽大的皮椅里。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很明显,上面戴了块表,表盘黑得像深渊。
他没抬头,手指在笔记本的触摸板上滑动,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昨晚的方案。”他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抱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走过去,放在他桌子对面。我昨晚为了这个破方案,熬到凌晨三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喝了五杯咖啡,心脏现在还跟打鼓一样。
“沈总,这是最终版,您看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
他终于抬眼了,目光从他的屏幕挪到我的屏幕上。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就是扫了一眼,跟看路边一块石头没区别。
“第一页。”
我赶紧操作鼠标,点开第一页。
他盯着页面看了十秒。这十秒钟,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和我的心跳声。我觉得我不是在等他审查PPT,我是在等行刑。
“标题,黑体,加粗,44号字。”他开口了,语速不快,“你想干什么?在公司门口拉横幅吗?”
我:“……我以为这样醒目一点。”
“醒目?”他身体往前倾了倾,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姜喻,我们是科技公司,不是菜市场。客户需要看到的是逻辑和数据,不是你的大嗓门。换成思源宋体,28号,常规。”
“好的,沈总。”我忍着气,当着他的面修改。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好像敲的不是键盘,是他的脑袋。
“第二页,市场分析。”他继续说。
我点开第二页。这一页我花了大力气,做了好几个图表,饼状图、条形图、折线图,五颜六色的,自以为清晰明了,赏心悦目。
他指着其中一个饼状图:“这个紫色,是从哪个垃圾桶里捡的?”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是系统默认的丁香紫。”
“我们公司的主色调是深空蓝。我们的产品是冷静、理性的。你用一个丁香紫,是想让客户觉得我们的产品用起来会很‘骚’吗?”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会议室里坐着十几个同事,虽然大家都在假装看电脑,但那一个个竖起来的耳朵,我用脚指头都能感觉到。
“换掉。所有图表,统一用蓝色系的渐变色。还有,这个条形图的数据来源是哪里?”
“艾瑞咨询上个月的报告。”
“上个月?”他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竞争对手这一个月都在睡觉?我要的是截止到昨天的数据。今天早上九点,我要看到新的。出去。”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两记耳光,**辣地抽在我脸上。
我抱着我的笔记本,灰溜溜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回到工位上,我感觉背后全是芒刺。我能听到旁边工位传来压抑的偷笑声。
“姜喻,又被‘阎王’骂啦?”对面的王姐探过头来,一脸同情。
沈灼,人称“沈阎王”。来公司两年,空降的CEO,据说是总公司那边派来的太子爷。长得人模狗样,一张脸冷得能刮下三尺寒霜,做事更是六亲不认。整个公司,从上到下,没一个不怕他的。
而我,姜喻,就是他手底下头号的倒霉蛋。
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刨了他家祖坟还是怎么的,他好像跟我有仇。我的方案,他能从第一页挑剔到最后一页,标点符号用错了都能被他拎出来骂半个小时。我写的报告,他能用红笔给我批得满江红,比我大学老师还严格。
迟到一分钟,扣半天工资。下班晚走半小时,他问我是不是工作效率低下。
两年了,我每天都活在被开除的边缘。我已经不指望升职加薪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稳地拿到工资,交上房租。
我打开电脑,重新找数据,改图表颜色,调整字号。丁香紫怎么了?丁香紫多好看!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审美!我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老老实实地把所有颜色都换成了不同色号的蓝色。
深蓝,宝蓝,天蓝,湖蓝……我感觉我下半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蓝色了。
一直忙到中午,办公室的人都去吃饭了,我还在跟数据作斗争。
“咚咚。”
桌子被敲了两下。
我头也没抬:“不吃,减肥。”
“你要的数据。”
是沈灼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看见他站在我桌子前,手里拿着一个U盘。
“这个是公司内部数据库的端口,里面有实时更新的行业数据。权限我给你开了一天。”他说着,把U盘放在我桌上,“别再用那些过时的二手信息。”
我愣住了。
他……这是在帮我?
“还有,”他指了指我桌角那杯早就凉透了的咖啡,“想提神,喝美式,不加糖不加奶。你那种三合一的速溶咖啡,喝了只会让你变胖变笨。”
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我看着桌上的U盘,又看了看那杯被他嫌弃的速溶咖啡,心里五味杂陈。
这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不对,他这连甜枣都算不上,顶多算个枣核。
我把U盘**电脑,里面的数据果然又新又全,省了我不少事。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把PPT改好了。
我把修改后的版本发到他邮箱,然后瘫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下午,风平浪静。沈灼没再叫我。
我乐得清闲,摸鱼刷了会儿手机。快下班的时候,行政部的小姑娘在群里发通知,说公司为了庆祝上个季度业绩达标,晚上聚餐,K歌一条龙,沈总买单。
群里顿时一片欢呼。
只有我,笑不出来。
跟沈灼在同一个空间里吃饭唱歌,那比加班还难受。
我本来想找个借口溜了,结果部门经理直接点名:“姜喻,你今天必须去啊,你是咱们部门的门面,得去给沈总敬酒。”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聚餐的地点定在一家高档的日料店。巨大的包厢,能坐二三十号人。
沈灼坐在主位,跟几个高管在聊天。他换下了白天的衬衫,穿了件黑色的休闲款T恤,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一点,没那么有攻击性了。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假装自己是团空气。
席间,觥筹交错,大家轮番去给沈灼敬酒。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什么“感谢沈总栽培”、“祝公司业绩蒸蒸日上”之类的。
沈灼话不多,有人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抿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轮到我们部门经理了,他喝得有点多,舌头都大了,拉着我的手腕就把我拽了过去。
“沈总,我……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部门最……最得力的干将,姜喻!小姜,来,给沈总满上!”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把鞋底抠穿了。我什么时候成得力干将了?我不是你口中那个“做事不动脑子”的实习生吗?
我硬着て头皮,拿起酒瓶,给沈灼面前那个空了的清酒杯倒酒。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皮肤很好,脸上没什么瑕疵。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倒酒的时候,手有点抖,清酒洒出来几滴,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我吓得魂都飞了,赶紧放下酒瓶,拿起纸巾:“对不起沈总!我不是故意的!”
我低着头,手忙脚乱地去擦他手背上的酒渍。
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肤。
他的手很热,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我感觉他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
“够了。”他开口了,声音有点哑。
我赶紧收回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不会喝酒,就别喝。”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端起那杯我刚倒满的酒,一饮而尽。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叫好。
只有我,愣在原地。
他……这是在替我解围?
我一定是喝多了,出现幻觉了。
吃完饭,大部队又浩浩荡荡地开去了KTV。
包厢里鬼哭狼嚎,灯光闪烁。沈灼没唱歌,就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偶尔跟旁边的人说两句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看手机。
我找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跟王姐她们玩骰子。
输了好几把,被灌了好几杯啤酒。我感觉有点上头,借口去洗手间,溜了出来。
走廊里很安静,跟包厢里是两个世界。**在墙上,吹了会儿冷风,感觉清醒了一点。
我正准备回去,看到沈灼也从包厢里走了出来。
他好像也喝了点酒,走路的姿un有点不稳。
他没看到我,径直往走廊尽头的露台走去。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露台上风很大,吹得人头发乱飞。城市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像星星一样。
沈灼靠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光在他指尖明明灭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
他拿出手机,解锁,看了一眼。
我躲在门后面,从我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那是一张照片。
夜色有点暗,我看得不太清楚。好像是一个女生的侧脸,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个礼堂的舞台上,手里拿着一个奖杯,笑得很灿烂。
照片的背景,很熟悉。
我眯着眼睛,仔细地看。
那个礼堂的穹顶,那个舞台的幕布颜色……
那不是……我大学毕业典礼的礼堂吗?
而照片上那个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女生……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那张照片上的人,是我。
是我大学时,获得“优秀毕业生”时拍的照片。
这张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照片,怎么会……怎么会成为沈灼的手机屏保?
我捂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是讨厌我吗?
他不是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露台的门后站了很久。
风把我的酒都吹醒了。
沈灼在那儿站着,一支烟抽完,又点了一支。他就那么看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很久。那眼神,跟平时在公司里看我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没有挑剔,没有不耐烦。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我形容不出来。就好像,你在看一件很珍贵的,但是已经碎掉了的东西。你想把它拼起来,又怕扎到手。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一个天天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老板,背地里却用你的照片当屏保。这事儿放谁身上谁都得懵。
难道……他是个变态?有某种特殊的**?就喜欢折磨自己喜欢的人?
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悄悄地溜回了包厢,心脏还在怦怦狂跳。王姐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后半场我一直心不在焉。我偷偷地观察沈灼。他从露台回来后,又恢复了那副“阎王”的样子,坐在角落里,谁也不搭理。
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大家三三两两地打车回家。沈灼叫了代驾。
我跟几个同事拼车。在车上,我还在想那张照片的事。
“哎,你们说,沈总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一个同事突然说。
“我看像。整天一张扑克脸,哪个女的受得了?”
“说不定人家喜欢男的呢?”
“别瞎说!”王姐拍了那个同事一下,“沈总那种人,眼光高着呢。一般的庸脂俗粉,他肯定看不上。”
我没说话。
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着他看手机屏幕时那个眼神。
那绝对不是看“庸脂俗粉”的眼神。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公司。
一进办公室,我就感觉气氛不对。
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很忙的样子,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味道。
我刚坐下,部门经理就把我叫了过去,脸色很难看。
“姜喻,你昨天晚上提交的那个‘星辰计划’的推广方案,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那个方案,是我熬了好几个大夜才做出来的。
“你自己看吧。”经理把他的笔记本转向我。
屏幕上,是一封邮件。
发件人:沈灼。
收件人:全体员工。
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张图片,和一句话。
图片,是我那个方案的截图。上面被沈灼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叉。
那句话是:
“如果我们的市场部只能做出这种水平的东西,那这个部门,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仅否定了我一个人的工作,他否定了我们整个部门。
“沈总……沈总这是要开了我们吗?”我声音发抖地问。
经理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去问。姜喻,你这个方案……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
那个方案,我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完美了。数据,逻辑,创意,我都反复推敲过。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
周围的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埋怨。
是我,连累了他们。
一整天,我都如坐针毡。
沈灼的办公室门紧紧地关着,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我几次想冲进去问个明白,但都没有那个勇气。
快下班的时候,我看见保洁阿姨推着垃圾车,从沈灼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垃圾车里,堆着一堆废纸。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我看着保洁阿姨把那堆废纸倒进了楼道的大垃圾桶里。
等她走了以后,我走了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进了那个散发着酸臭味的垃圾桶。
我把那堆废纸,一张一张地,翻了出来。
那都是打印出来的文件,上面有很多手写的修改痕-。
字迹,是沈灼的。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我认出来了,这些,都是我那个“星辰计划”方案的草稿。
他……他竟然把我的方案打印出来,自己研究了?
我强忍着恶心,把那些揉成一团的纸,一张一张地展开。
当我看到上面的内容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修改意见。
比他上次用红笔给我批改的,还要详细,还要……深刻。
他不仅指出了我数据分析里的漏洞,还补充了几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新的市场切入点。
他对我的创意,没有全盘否定,而是在我原有思路的基础上,做了延伸和优化。比如,我提出的线上推广,他细化到了每个平台,每个时间段,甚至每个KOL的选择。
最后一张纸上,他用很大的字,写了一句话:
“思路不错,但执行力,一塌糊涂。”
下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很不耐烦的猪头。
我看着那个猪头,又看了看这堆被他扔进垃圾桶的,写满了他心血的草稿纸。
我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觉得我的方案是垃圾。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
逼我把这个方案,做到极致。
他骂我,否定我,甚至不惜以整个部门的“生死”来威胁我。
不是因为他讨厌我。
恰恰相反。
是因为……他对我,抱有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过高的期望。
这个男人,他别扭得,简直不可理喻。
他就像一个最严苛的老师,手里拿着戒尺,把你的作业打回了一百遍。你以为他要放弃你了。结果你却发现,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为了你的作业,熬了比你更长的夜。
我拿着那堆皱巴巴的,甚至还沾着点不明污渍的草稿纸,站在垃圾桶旁边,又想哭,又想笑。
我的冤种老板啊。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