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府邸坐落在京城权贵云集的朱雀大街东侧,朱门高墙,石狮肃立,与鬼市的阴森混乱判若两个世界。陆峥自然无法直接叩门查案,他甚至不能靠近正门,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沈提刑显然也深知其中利害,并未带陆峥直接冲击尚书府,而是领着他绕到后巷,在一处看似普通的茶楼二楼雅间坐下。这茶楼位置巧妙,斜对着尚书府的后门和一侧角门,能将人员进出情况尽收眼底。
“尚书张嵩,三朝元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深得陛下信重。”沈提刑压低声音,语气凝重,“仅凭一片来历不明的布料,动不了他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
陆峥透过竹帘的缝隙,观察着那座气象森严的府邸。高墙之内,亭台楼阁隐约可见,巡逻的护卫队甲胄鲜明,步伐整齐。他的“雷达”默默运转,捕捉着从那府邸方向隐隐传来的、一种混杂着权势、奢靡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气息。
“我没说要动他。”陆峥的目光锁定在刚刚从角门驶入的一辆看似运送蔬菜的板车上,驾车的老汉低眉顺眼,但拉车的骡子蹄声却异常沉稳,车上覆盖的草席下,隐约露出几个造型奇特的陶罐边缘。“我是来认‘门’,也是来认‘人’的。”
他顿了顿,问道:“张嵩的子嗣情况?”
沈提刑略一思索:“张嵩有两子。长子张澜,在礼部任主事,为人方正,名声尚可。次子张鸿,是个……纨绔。不学无术,性好猎奇,尤爱收集古怪物件,门下养着不少奇人异士,据说还与一些旁门左道有往来。那片云纹布料,若真是出自尚书府,最有可能与他有关。”
张鸿。陆峥记下了这个名字。行为模式与凶手的“签名”开始出现重叠点——猎奇,接触旁门左道。
“李仁的‘百草堂’,最近可有与张鸿相关的交易记录?”陆峥追问。
沈提刑摇头:“明面上的记录没有。但鬼市的交易,本就难以追查。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据我们安插在鬼市的眼线回报,大约半月前,曾见张鸿的一个贴身随从,在鬼市与李仁有过接触,似乎是为了求购一味叫做‘阴魂草’的药材。此草性极阴寒,通常只用于一些……邪门的丹药或符咒绘制。”
阴魂草。邪门丹药。符咒。
线索链条又扣上了一环。
就在这时,尚书府的后门悄然打开,一个穿着锦袍、面色有些苍白浮肿的年轻男子在一众豪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脚步虚浮,眼神却带着一种亢奋的、四处搜寻猎物的光芒,腰间挂着一串形态各异的玉佩,其中一枚,色泽暗红,形状不规则,像是一块风干了的……肉块?
“那就是张鸿。”沈提刑低声道。
陆峥的“雷达”在张鸿出现的瞬间,发出了清晰的警示,尤其是针对他腰间那枚暗红色的玉佩。那上面,缠绕着与鬼市尸体图案同源、但微弱许多的阴邪气息。
张鸿似乎准备上马车,但突然停下脚步,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一丝厌恶,对着身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呵斥道:“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死老鼠味?赶紧给本少爷弄干净!晦气!”
死老鼠味?陆峥眼神一凝。鬼市尸体周围,那“烂桂花”似的腥甜气味,在某种浓度下,或者对于嗅觉异常敏感(或接触过类似东西)的人来说,会不会被描述成“死老鼠味”?
张鸿骂骂咧咧地上了马车,车队扬长而去。
“跟上他。”陆峥立刻起身。
沈提刑一把按住他:“不可!跟踪尚书公子,若被发觉……”
“那就别让他发觉。”陆峥甩开他的手,眼神锐利,“沈大人,你想破案,还是想守规矩?鬼市那具尸体不会白死,礼部这潭水也不会因为我们的等待就自动澄清。凶手就在眼前,你难道要等他处理完所有痕迹,或者犯下下一桩案子?”
沈提刑看着陆峥,对方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执着和冷静到极致的疯狂,让他这个老刑侦也感到心悸。他咬了咬牙,最终对窗外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两名看似普通路人的玄衣人悄然融入人群,跟上了张鸿的马车。
陆峥和沈提刑则保持距离,远远吊着。
张鸿的马车并未前往什么风月场所或酒楼,反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位于城西、看起来颇为荒僻的道观前。这道观名为“清虚观”,门庭冷落,墙皮剥落,透着一股破败之气。
“清虚观?”沈提刑眉头紧锁,“这里香火早就断了,据说观主是个疯疯癫癫的老道,没什么人搭理。张鸿来这里做什么?”
“见不得光的事,自然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做。”陆峥示意沈提刑留在外面策应,自己则如同鬼魅般,借着道观外围残破的围墙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道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残破,杂草丛生,大殿内的神像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但陆峥的“雷达”却指引着他,绕过主殿,向后院一处看似柴房的低矮建筑摸去。
越是靠近,那股“烂桂花”混合着陈腐香烛的腥甜气味就越发明显。同时,他还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一个是张鸿那带着不耐烦的嗓音:“……东西呢?赶紧拿来!本少爷等不及要试试效果了!”
另一个则是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带着谄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公子莫急,莫急……这‘阴煞傀’炼制不易,需以生魂为引,阴煞为火,还要辅以特定的内脏作为‘薪柴’,方能成型……李仁那厮提供的‘阴魂草’品质太次,差点坏了大事……”
阴煞傀?生魂为引?内脏为薪柴?
陆峥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如此!鬼市剥皮,取走内脏,是为了这邪门的炼制!
“少废话!李仁那废物,死了活该!本少爷要的东西,到底成了没有?”张鸿催促道。
“成了,成了……只是公子,此法有伤天和,反噬极大,您佩戴的‘血珀’虽能暂时压制,但长久下去……”老道的声音带着警告。
“怕什么?有我家老爷子在,什么反噬压不住?快拿来!”张鸿毫不理会。
接着,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在交接什么东西。
陆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破旧的窗棂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昏暗的柴房内,张鸿正从一个穿着破烂道袍、形容枯槁的老道手中,接过一个约莫尺许高、用黑布覆盖的东西。揭开黑布一角,里面赫然是一个五官模糊、用不知名材料制成的黑色小人,小人身上刻画着与鬼市尸体胸膛上类似的诡异图案,周身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
就在张鸿志得意满,准备将小人收好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腰间那枚暗红色的“血珀”玉佩,突然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一股浓郁的黑气从中逸散出来!
几乎是同时,那黑色小人仿佛被激活了一般,身上的图案骤然亮起幽光,发出一阵刺耳的、如同指甲刮擦骨头的尖啸!
张鸿吓得怪叫一声,手一抖,那小人脱手掉落在地。
老道脸色剧变:“不好!血珀破损,阴煞反噬!公子快走!”
但已经晚了。那落地的黑色小人猛地炸开一团黑雾,黑雾中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哀嚎,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力量瞬间充斥了整个柴房,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最近的张鸿!
张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双手抱住头颅,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黑气,眼珠凸出,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救……救我……”他向着老道伸出手。
那老道却面露惊恐,连连后退,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施展什么法术自保,但那黑雾仿佛有生命般,分出一缕,直接缠上了他!
老道身体一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眼神迅速黯淡下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息全无。
而张鸿还在惨嚎挣扎,黑气不断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精神。
外面的沈提刑听到动静,带着人冲了进来,看到柴房内的景象,也是骇然变色。
陆峥却在这一片混乱中,异常冷静。他的“雷达”清晰地捕捉到,那反噬的阴煞之力,其核心波动与鬼市尸体上的图案同源,但更加狂暴无序。
“是能量失控!找至阳至刚之物,或者用大量生石灰、烈酒泼洒,可以暂时干扰!”陆峥快速对沈提刑喊道,同时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柴房,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瓦罐上。那瓦罐散发出的气息,与之前张鸿马车上的陶罐类似,里面应该是尚未用完的“阴魂草”或者其他辅助材料。
他没有去管濒死的张鸿和已死的老道,而是迅速上前,用布包着手,将那个瓦罐连同里面一些零散的、画着符咒的黄色纸张、以及几块形状奇怪、带着血丝的骨骼(很可能是之前受害者被取走的部分内脏炼制后的残骸)一并收起。这些都是重要的物证!
沈提刑反应也快,立刻命人找来烈酒,泼向那团肆虐的黑雾。酒精的挥发和微弱阳气果然让黑雾微微一滞,翻滚的速度慢了些许。
趁着这个机会,陆峥上前,捡起地上那枚裂开的血珀玉佩,又从那死去老道的怀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材质特殊、非纸非皮的册子,上面用朱砂写着扭曲的字迹——《阴煞录》。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门口,对沈提刑道:“此地不宜久留,张鸿……救不活了,带回去也是麻烦。留下几个人处理现场,制造意外失火的假象。我们走!”
沈提刑看着在地上抽搐、已然不成人形的张鸿,又看看冷静得可怕的陆峥,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他咬了咬牙,下令照办。
很快,一股浓烟从清虚观后院升起……
回到相对安全的临时据点,陆峥立刻开始检查收获。
瓦罐里的阴魂草和其他材料,证实了与李仁交易的关联。
那本《阴煞录》更是关键,里面不仅记载了“阴煞傀”的炼制方法,需要特定命格之人的生魂、内脏以及阴魂草等物,还在最后一页,用一种特殊的密语,记录了几个“赞助者”的代号和接头方式。其中一个代号的解码,直指礼部尚书张嵩麾下的一个秘密产业!
而裂开的血珀玉佩,经过陆峥用银针试探,发现其内部结构异常,似乎曾被高手强行注入过一道纯阳真气,用以压制其本身蕴含的阴煞。这解释了为何玉佩会突然破裂——张鸿肆意使用阴煞傀,消耗了玉佩的压制力量,导致平衡打破,反噬自身。
这纯阳真气的手法……陆峥感觉有些熟悉,似乎与原主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关于皇宫大内的片段有关。
“看来,张嵩未必不知情,甚至可能默许,或者……他也在利用他儿子做某些见不得光的实验?”陆峥将线索串联,一个更大的阴谋轮廓开始浮现。
礼部尚书,三朝元老,暗中支持儿子炼制邪物?目的是什么?争权夺利?还是另有图谋?
鬼市剥皮案,随着张鸿的死和老道的伏诛,看似可以结案了。但陆峥知道,这仅仅是撕开了冰山一角。张嵩依然稳坐尚书之位,真正的幕后黑手,可能还在暗中冷笑。
他将整理好的证据和推理交给沈提刑。
沈提刑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物证和逻辑严密的报告,久久无言。最终,他长叹一声:“陆峥,你……立了大功。但也惹下了天大的麻烦。张嵩绝不会善罢甘休。”
陆峥擦着那根帮他验毒、探案的铜签,神色平静。
“我知道。”
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那座巍峨的皇城。
绣春刀失窃案,皇宫闹鬼案,礼部尚书……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件,似乎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
而线的尽头,或许就藏着让他穿越至此的真相。
“下一个案子,是什么?”他问。
沈提刑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最终苦笑道:“宫里……最近不太平。陛下昨夜惊梦,说是在冷宫附近,见到了……先帝的鬼魂。”
皇宫闹鬼案。
陆峥嘴角那丝冷冽的弧度,再次扬起。
鬼神?他倒要看看,这深宫禁苑里,装神弄鬼的,又是哪一路“神仙”!
皇宫的朱墙碧瓦,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森严。比起鬼市的混乱和礼部尚书府的奢靡,这里透出的是一种沉淀了数百年权力倾轧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感。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和某种草木修剪后的清冽气息,试图掩盖那无形中渗透出来的、属于阴谋与鲜血的铁锈味。
陆峥跟在沈提刑身后,行走在宫禁夹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夕阳的余晖切割成狭窄的金线。巡逻的禁军甲胄鲜明,眼神锐利如鹰,扫过他们这一行人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刑部提刑官,外加一个身份暧昧、刚从诏狱出来的“顾问”,在这皇城深处,显得格格不入。
“冷宫在西苑最偏僻的角落,靠近太液池。”沈提刑低声介绍,语气比在鬼市时更加谨慎,“自先帝驾崩,几位太妃迁出后,那里便常年荒废,宫人皆视为不祥之地,等闲不敢靠近。”
陆峥默默点头,他的“雷达”已然全开。与鬼市那**裸的阴邪不同,这皇宫内的“异常”更加隐晦,像是无数细小的、混乱的波动交织在一起,有属于皇家龙气的堂皇正大,有后宫脂粉的靡靡之音,有宦官内侍的阴柔诡谲,更有一些……沉淀在角落里的、充满怨怼与不甘的陈旧气息。
“陛下惊梦,具体情形如何?”陆峥问。
沈提刑摇头:“详情不知,只知陛下夜半惊醒,言称在太液池畔瞥见先帝身影,白衣散发,面容悲戚,转瞬即逝。值守太监和侍卫赶去,一无所获。此事虽被压下,但宫中已暗流涌动。”
先帝鬼魂?陆峥心中冷笑。皇家最重体统,先帝即便真显灵,也该是仪容整肃,怎会白衣散发,作怨鬼状?这更像是有人故意要营造恐慌,目标直指当今圣上。
穿过重重宫门,越往西走,人迹越罕至,宫墙上的彩绘剥落,杂草从石缝中钻出,空气中那股清冽香气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带着水腥和腐木气息的味道。太液池的波光在前方隐约可见。
冷宫区域就在太液池畔的一片柳林之后。几座宫殿相连,飞檐翘角大多残破,窗户纸破烂不堪,在晚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是这里。”沈提刑在一座最大的宫苑前停下。宫门上的匾额歪斜,写着“静思苑”三字,字迹斑驳。
尚未靠近,陆峥的“雷达”就捕捉到了一股强烈的、不协调的能量残留。并非鬼市那种纯粹的阴煞,而是一种……人为制造的、混合了某种药物、特殊声波频率以及精神暗示的复合波动。波动源头,似乎就在宫苑深处,靠近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