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辆公交车,既无固定站点,也无始末之分。
永远穿梭在大雾弥漫的无尽之路上。
每当投币箱里毫无征兆地坠进一枚硬币,公交车的行车方向便会随着“叮”的脆响悄然偏转。
这声响不是付费的信号,而是枉死者在下订单。
那枚硬币,是亡者怨念凝结成的愆。
车头“9路”的红灯骤然亮起,将逃脱了制裁的行凶者,从人间的某个角落“接”进这片无尽雾霭中,接受来自亡者惨烈的复仇。
这便是应愆。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横着一块凝结着厚重雾气的宽大玻璃。
掌心触到粗糙的皮革纹理,我诧异地低下头。
发现自己竟坐在驾驶座上,双手还搭在方向盘边缘。
我这是......
成了公交司机?
可我不会开车啊?!
我明明记得,结束18岁生日聚会后,我独自坐上了回家的9路公交。
车身晃动得我困意上涌,很快便睡了过去。
所以,这是梦?
意识到眼下是在做梦的时候,我稍稍松了口气。
可一口气还没喘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呼唤。
“师傅,该下车了。”
那声音离得极近,仿佛就贴在我耳边说的。
我浑身一僵,汗毛瞬间竖了起来,猛地回头。
驾驶座斜后方的过道上,立着个佝偻的身影。
是个瘦得像个骷髅似的老太太,她一双眼浑浊得像蒙了层灰的玻璃珠,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慌忙别过眼,视线落在车厢内的其他乘客身上。
斜对着我的前车厢直排座上,一个满身灰尘的背影正扒着车窗向外张望。
最后排角落里缩着个娇小的身影,乌黑的长发垂下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面容。
救命!
这车上一共仨乘客,一个比一个离谱!
我正暗自吐槽,视线却猝不及防地透过车内后视镜,与直排座上的男子对上了眼。
他不知何时转过了头,脸上满是深褐色的血迹,几道伤口还在渗着血珠,额头上、脸颊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水泥灰,像是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温度。
四目相对,他忽然咧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
脸上那层像结了痂的水泥灰扑簌簌地往下落,细碎的灰白粉末呛得他止不住咳嗽,嘴里的牙齿像是被震得松动了,突然开始一颗颗脱落,眨眼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牙龈。
“**!”我感觉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师傅,快下车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老太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比刚才更近了些,一股淡淡的臭味冲进我的鼻子。
我心中高喊着“不,不!”,手却不受控地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像摊没撑住的烂泥一样滑下车,一**坐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车外的雾气更重,根本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我撑着地面踉跄爬起,却发现老太太竟就站在我跟前。
她明明刚才还在车厢里,腿脚看着连走路都费劲,居然比我更早下了车?!
我正纳闷着,老太太突然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枯瘦的指节铁钳一样锁着我,任我又甩又挣也没有半分松动。
雾气像湿冷的棉絮劈头盖脸地裹过来,把我的眼睛糊得死死的。
我像个盲人一样靠老太太的牵引摸索向前,脚下走得磕磕绊绊。
不知在混沌里走了多久,老太太突然猛地停下了,我整个人不受控地撞上了她的背。
“到了。”
她攥着我手腕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尖几乎要嵌进我皮肉里,一阵刺痛顺着胳膊爬上来。
我愤然睁眼,撞进眼中的一幕将顶到舌尖的脏话生生压了下去。
浓雾竟像在被某种力量强行抽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后退,白蒙蒙的水汽翻涌着退成模糊的背景,露出脚下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质地板。
此刻我们正站在一间逼仄的房间里,老旧的家具挤得毫无章法,我的脚尖离一张旧木床的床沿只有几厘米。
床上躺着个双眼紧闭的老太太,人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身上的皮肤松垮地贴在骨头上,连盖着的薄被都显得有些空荡。
她袒露着的身侧全是密密麻麻的褥疮,溃烂皮肉渗出的液体把身下的床单浸出不规则的斑块,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板结成硬块。
老太太嘴上扣着氧气面罩,透明管道里偶尔有气泡往上冒,发出细碎的咕噜声。
氧气面罩连接着的呼吸机有节奏地闪着红光,细碎的光线中我看清了床上老太太的脸。
怎么会这样?!
这不就是站在我身边的老太太吗?!
老太太抬眼迎上我满是震惊的目光,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她慢悠悠开口,声音又轻又冷。
“十年前,我死在了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