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的夏天,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天空都撕裂。阳光白得晃眼,炙烤着大地,连柏油路面都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齐锦竹蹲在巷口那棵老槐树投下的稀疏阴影里,小手紧紧攥着半块冰镇西瓜,红瓤上带着清凉的水珠,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西瓜很甜,但他吃得心不在焉,小半张脸几乎要埋进瓜里,目光却死死盯着巷子通往大路的方向,他在等妈妈。
妈妈早上出门时摸着他的头承诺,下班回来就带他去街角那家小店买新出的奥特曼卡片。那套卡里有他心心念念的赛罗奥特曼,闪耀型。等待的时光被蝉鸣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沙地上跳动。
就在他低头啃掉最后一口粉甜的瓜肉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公交站牌下熟悉的身影。是妈妈!他心头一喜,刚要扔掉瓜皮跑过去,却看到了另一个让他下意识缩回树后的人——爸爸,齐伟明。
妈妈正用力拽着爸爸的衬衫袖口,身体微微颤抖,平日里温柔的声音此刻像被狂风蹂躏的树叶,破碎而绝望:“齐伟明,你说清楚!昨天晚上打电话那个女人是谁?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跟她走?”
爸爸的脸庞在烈日下涨得通红,不是羞惭,而是一种被当街纠缠的恼怒。他试图甩开妈妈的手,语气充满了不耐和嫌恶:“你闹够了没有!大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让人看笑话吗?”
“笑话?”妈妈的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凌乱的痕迹,“我为这个家操碎了心,锦竹还这么小,他才六岁……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怎么能这么对我们母子?”
“哐当”一声轻响,齐锦竹手里那半块翠绿的西瓜皮掉在了地上,残余的红色汁水迅速被滚烫的柏油路面吞噬,留下一小片深色的、黏腻的印记。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小小的身体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炮弹,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对拉扯的父母。
他跑到妈妈身边,用尽力气抱住妈妈穿着浅色棉布裙的腿,把脸埋进去,闷闷地带着哭腔喊:“妈妈,你别哭……妈妈……”
然而,他的声音像投入暴风雨中的一粒石子,瞬间被吞没。盛怒和悲伤中的父母谁也没有低头看他一眼。爸爸还在试图把妈妈往路边拉,语气愈发暴躁:“走,回家再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不走!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哪儿也不去!”妈妈执拗地挣扎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让她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推搡之间,两人不知不觉地从人行道边缘踉跄到了非机动车道上。齐锦竹被妈妈的身体带着,也踉跄着踏入了那片危险区域。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刹车声,像一把冰冷的利刃,骤然划破了午后沉闷燥热的空气。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齐锦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了过来,眼前一黑,随即是天旋地转。
等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重新睁开被冷汗和泪水糊住的双眼时,世界已经变了颜色。妈妈躺在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身下蜿蜒开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迅速浸透了她那条素雅的浅色裙子。那红色,浓稠得不像西瓜汁,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妈妈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朵刚刚绽放就被无情踩踏、揉烂的白茉莉,失去了所有生机。
爸爸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得像刚从面粉袋里捞出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血色蔓延,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齐锦竹当时无法理解的空洞。下一秒,这个男人猛地回过神来,他像是被恶鬼追赶一般,猛地推开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脚步踉跄,然后越来越快,最终消失在巷口拐角,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妻子,和那个吓傻了的儿子。
“妈妈——!”齐锦竹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小小的身体扑到妈妈逐渐冰冷的身体上,徒劳地想用手捂住那些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沾满了他稚嫩的手掌。他不停地哭喊,摇晃着妈妈,直到有好心的邻居阿姨红着眼眶,强行把他抱了起来,他的哭声变成了断续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他被送到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两位老人抱着他老泪纵横,一遍遍咒骂着那个狼心狗肺的儿子。齐锦竹不哭不闹了,他变得异常安静。他学会了在爷爷奶奶面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学会了在邻居和村里小孩问起“你爸妈呢”的时候,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回答:“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了。”
只有每个深夜,当土坯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是田野里不知名的虫鸣,他才会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枕头里,无声地流泪,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轻轻颤抖。脑海里反复播放的,是妈妈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充满了绝望、不舍,和未来得及说出口的万千叮嘱。那个眼神,成了他整个童年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隐隐作痛。
……
时间像一台冷漠的机器,精准地向前推进。转眼,齐锦竹十六岁了,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背着同样略显陈旧的书包,走进了市重点高中的教室。高中开学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陌生同学带来的微妙躁动。
黑板上的“欢迎新同学”几个大字还残留着粉笔灰,班主任是个戴着眼镜的温和女老师,她拿着花名册,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最后指向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齐锦竹,你先坐那里吧。旁边是叶泽语同学。”
齐锦竹低着头,穿过一排排好奇打量新同学的目光,走向那个指定的位置。靠近了,他才看清那个未来的同桌——男生正低着头,专注地刷着一本厚厚的物理题集。他个子很高,估计接近一米八,坐在标准的课桌椅里显得有些憋屈,两条长腿不得不微微斜放着。他留着时下高中生里很常见的37分背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眉骨下方,一道约莫两厘米长的浅褐色疤痕,像一颗不小心坠落的碎星,嵌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上,给那张原本俊朗却过于冷淡的脸,平添了几分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戾气和故事感。
“同学,麻烦让一下。”齐锦竹停下脚步,轻声开口。
男生闻声抬起头。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是浸在冰水里的琥珀。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带着点被打扰的不悦,和一种更深层的、不易察觉的冷意,像终年不化的雪山。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齐锦竹一眼,还是依言站起身,默默往里面挪了一个位置,把靠过道的外侧空了出来。
“叶泽语。”他重新坐下,报上名字,声音低沉,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齐锦竹。”齐锦竹在他身边坐下,一边从书包里往外拿文具盒和笔记本,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新同桌。男生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显得有些用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解题的速度很快,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步骤简洁清晰。齐锦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老家院墙上经常蹲着的那只野猫,通体漆黑,眼神警惕,总是对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和事物龇牙咧嘴,仿佛浑身是刺。但它会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偷偷跳下来,蜷在爷爷晒在院子里的旧棉鞋上,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呼噜声。
这个突兀的联想让齐锦竹心里微微一动。
高中生活就在这种略带疏离和观察中开始了。出乎齐锦竹的意料,他和叶泽语这两个性格看似南辕北辙的人,竟然很快成了朋友。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属于班级里某种意义上的“异类”——齐锦竹是靠着优异成绩从乡镇初中考上来的“学霸”,带着一丝来自乡下的质朴和与周围城市同学格格不入的安静;叶泽语则是因为过于冷峻的外表和眉骨那道显眼的疤痕,以及传闻中不太好惹的脾气,让大部分人望而却步。
齐锦竹在学习上有点较真,尤其是数学和物理,一道难题解不出来,能皱着眉头和草稿纸死磕半天。叶泽语往往是那个被他缠着讨论的人。两人有时会为了一个解题思路争执不下,耗费掉整个晚自习的时间,最后要么是齐锦竹被叶泽语更缜密的逻辑说服,要么是叶泽语被齐锦竹某种异想天开的“笨办法”逗得嘴角微扬,难得地骂一句:“笨死了,绕这么大圈子。”
叶泽语话很少,大多数时候显得很冷淡,甚至有些孤僻。但他其实很腹黑,观察力敏锐。有次齐锦竹被后排几个调皮男生调侃他洗得发白的书包,他涨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反驳时,是叶泽语头也没抬,一边转着笔一边淡淡开口:“看来你们对时尚很有研究?下次年级大会发言分享一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配上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自带压迫感的脸,瞬间让那几个男生讪讪地闭了嘴。等人都散了,他才瞥一眼还在窘迫中的齐锦竹,嫌弃似的说:“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
齐锦竹知道他嘴硬心软,也不计较。他会注意到叶泽语偶尔会因为不按时吃饭而胃痛,然后第二天早早来到教室,默不作声地把一个装着滚烫红糖姜茶的保温杯放在叶泽语桌上。叶泽语起初会愣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喝掉,从不道谢,但下一次齐锦竹忘记带参考书时,他会把自己的直接扔过去。
当齐锦竹因为月考成绩优异,被老师表扬,却在夜深人静时,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不可抑制地想起乡下爷爷奶奶佝偻的背影和妈妈模糊的笑脸时,叶泽语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会直接走到齐锦竹桌边,敲敲桌子:“出去跑两圈。”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去操场。夜晚的操场空旷安静,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跑得大汗淋漓,精疲力尽时,叶泽语才会喘着气说一句:“跑累了,就没空想那些没用的了。”
他们分享着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齐锦竹说,他想考去北方的大学,听说那里冬天会下很大的雪,他想看看真正的雪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书里写的,能覆盖掉世界上所有的脏污。叶泽语则会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偶尔透露一点自己的碎片。他说他讨厌酒精的味道,讨厌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爸爸。他说这话时,眼神会变得格外冷,左眉骨上的疤痕也似乎更清晰了些。
齐锦竹没有问过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就像叶泽语也从不过问他父母的具体去向。他们默契地守护着对方内心那片布满裂痕的领地,把彼此当成这个陌生喧嚣世界里,唯一能懂得自己沉默和悲伤的知己。齐锦竹觉得,叶泽语就像他童年记忆里那堵老院墙,看似冰冷坚硬,却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了他一片可以倚靠的阴影。
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这片阴影会一直存在,足以支撑他走过整个灰暗的青春。
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悄然错位,那些被刻意遗忘和掩埋的过去,正带着复仇般的冷意,悄无声息地逼近。高三上学期的家长会,成了撕开所有平静假象的导火索。
齐锦竹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身体不便,无法长途跋涉来参加家长会。他只能自己去教务处补填一些家庭联系资料。教学楼的走廊空荡荡的,大部分家长已经进入了教室。他抱着文件夹,快步穿过连接新旧教学楼的楼梯间。
就在他即将走下楼梯时,一个压抑着怒火的、熟悉的声音从楼梯下方的拐角处传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是叶泽语。
那声音里带着齐锦竹从未听过的、几乎是狠戾的意味:“我不会认他!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强迫你的?忘了他是怎么用钱和势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忘了我爸……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泽语……你别这样……”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哀求响起,“妈妈也是没办法……他毕竟是……”
后面的话齐锦竹已经听不清了。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记忆深处那把沉重、布满灰尘的锁。这个声音……他一定在哪里听过!不是现实中,是在更久远、更模糊的记忆里……是在……是在六岁那个夏天,爸爸那部偶尔会响起的旧手机里!是那个偶尔会打电话来,声音娇嗲,让爸爸神色不耐却又偷偷接听的女人!是那个……毁了他家庭,间接导致妈妈死亡的女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齐锦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冲下几级台阶,一把推开了楼梯间虚掩着的防火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叶泽语背对着他,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而他对面,那个正泪眼婆娑、试图去拉叶泽语手的女人,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齐锦竹绝不会认错——就是记忆里那个模糊而厌恶的影子,那个他曾在心里诅咒过无数次的、名叫林薇的女人!
“不是这样的!”齐锦竹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叶泽语的胳膊,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叶泽语!我爸他……她……”
叶泽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愕然回头。当他的目光落在齐锦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或者肮脏的东西。他脸上那种属于朋友间的、即使冷淡却也带着温度的神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像是骤然凝结的冰棱,尖锐而冰冷。
“齐锦竹?”叶泽语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个字都带着寒气,“你……是齐伟明的儿子?”
齐锦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他和他爸爸不一样,想说他也恨透了那个男人。可叶泽语根本没有给他机会。他猛地一甩胳膊,力道大得惊人,齐锦竹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手背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墙壁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真恶心。”叶泽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阴沟里的秽物,充满了鄙夷和憎恨,“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眼熟。原来跟你那个**父亲一样,都喜欢躲在暗处,偷听,然后……破坏别人的家庭,是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齐锦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僵在原地,看着叶泽语毫不留恋地转身,护着他那个同样一脸惊惶的母亲,快步离开楼梯间,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空荡荡的楼梯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手背上的疼痛和心底翻江倒海的冰冷,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他从温暖的“我们”,瞬间变成了冰冷的“你”和“你们”。
那天之后,叶泽语以最快的速度找班主任调换了座位,搬到了离齐锦竹最远的对角线位置。他彻底切断了和齐锦竹之间所有的联系。齐锦竹试图递过去的、整理好的笔记,被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面无表情地扔进了垃圾桶;中午吃饭时,只要齐锦竹靠近他们以前常坐的那张桌子,叶泽语会立刻端起餐盘走开,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甚至在齐锦竹鼓足勇气,在放学路上拦住他,想和他谈一谈时,叶泽语也只是用那种看陌生垃圾一样的眼神冷冷地扫过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别碰我,我嫌脏。”
齐锦竹身上那层因为友谊而渐渐变得明亮温暖的外壳,仿佛被这句话瞬间击得粉碎,露出了里面那个从未真正走出童年阴影的、惶恐不安的内核。他的阳光,他的笑容,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大声告诉叶泽语,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恨齐伟明!我恨他丢下我和妈妈,我恨他让妈妈死在那个夏天,我恨他毁了我的家,也毁了……可能还有你的家!
可是,叶泽语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父辈恩怨铸成的冰墙,如此厚重,如此冰冷,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高三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失去唯一朋友的痛苦和对过往伤疤被血淋淋撕开的无措,让齐锦竹的状态急剧下滑。一模考试,他考砸了,成绩一落千丈。拿着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他独自一人爬上了教学楼空旷的天台。
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他脸上,把不断涌出的眼泪吹得一片冰凉。他靠着冰冷的护栏,看着楼下渺小如蚁的人群和车辆,一种巨大的孤独和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齐锦竹猛地回头。
叶泽语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影在空旷的天台上显得格外挺拔孤峭。他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却没有递过来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齐锦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狼狈的脸。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那道眉骨上的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哭有什么用?”良久,叶泽语才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石头一样砸在齐锦竹心上,“齐锦竹,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别永远活在你那个**父亲的阴影里。”
齐锦竹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睛。他想从里面找到一丝过去的温度,哪怕只有一丝丝。
“我没想活在他的阴影里,”齐锦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只是不想我们之间,因为他们的错误而变成这样。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叶泽语在他开口的瞬间,已经漠然地转过了身。
他朝着天台门口走了两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又清晰地钻进了齐锦竹的耳朵里:
“别再找我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停留,身影消失在天台入口的阴影里。
齐锦竹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的试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他知道,有些东西,可能真的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了。那个会在晚自习和他争论题目、会在他被调侃时毒舌解围、会在他想家时拉他去跑步的叶泽语,或许从来都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短暂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只剩下现实的冰冷,和眉骨上那道如同碎星般,却象征着无尽隔阂与伤痛的疤痕。
一模考试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齐锦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彻底扇醒。成绩单上冰冷的数字和排名,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破了他用麻木编织的保护层,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现实——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天台上叶泽语那句“别活在你父亲的阴影里”,像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带来刺痛的同时,也奇异地激发了一丝他不愿承认的倔强。他恨齐伟明,这一点从未改变。他绝不能,也绝不会变成那个男人那样不负责任、逃避一切的懦夫。成绩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来的稻草,是他离开这片充满痛苦回忆之地,去看北方大雪的唯一途径。
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被误解的委屈、失去朋友的痛苦、对往事的恐惧——统统强行压抑下去,像把沸腾的水强行塞进密封的容器。他不再试图去找叶泽语解释,也不再在意对方冰冷的视线和刻意的回避。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学习里,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刷题、背诵、总结。课间、午休、晚自习后的深夜,教室里总能看到他伏案疾书的身影,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
他的成绩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老师们的目光重新带上了赞许,同学们私下议论他“受了**”“学疯了”,但齐锦竹充耳不闻。他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用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仿佛要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都烙印进公式和定理里。
他和叶泽语,成了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却再无交集。叶泽语依旧独来独往,眉骨上的疤痕让他显得更加生人勿近。他偶尔会在齐锦竹埋头苦读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但很快便会湮灭在惯有的冰冷之下。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试卷翻动的哗啦声中,悄然滑向初夏。高考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得越来越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期待和离愁别绪的粘稠气息。
这天晚自习,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噼啪声。放学铃响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同学们或撑着早有准备的雨伞,或呼叫家长,三三两两地消失在雨幕中。
齐锦竹站在教学楼一楼的屋檐下,看着眼前织成一片的雨帘,微微蹙起了眉。他没有带伞,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也不想让他们冒雨来接。看来只能等雨小一些再走了。
就在他望着雨幕出神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也从楼梯口走了出来,是叶泽语。他似乎也没带伞,站在离齐锦竹几米远的地方,看着外面的暴雨,眉头微皱,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两人都注意到了对方的存在,却谁也没有开口,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交汇。屋檐下的空间本就不大,这种刻意的忽视使得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和紧绷。雨水带来的潮湿水汽弥漫在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却化解不开那无形的坚冰。
齐锦竹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有些发白。他能感觉到叶泽语的存在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又像一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他想离开,却又无处可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打破了沉寂。是叶泽语的。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皱得更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他的声音依旧冷淡。
电话那头似乎是个女声,声音有些大,即使在雨声的干扰下,齐锦竹也能隐约听到一些焦急的语调。
“我知道了……你不用管。”叶泽语的语气带着压抑的不悦。
“……我说了不用!”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戾气,“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那是他活该!”
“林薇!”叶泽语猛地低吼出这个名字,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不要再跟我提那个男人!我爸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林薇”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齐锦竹的记忆。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在楼梯间带着泪痕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而叶泽语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那个男人”、“我爸已经死了”——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组合,勾勒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
难道……叶泽语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是……齐伟明?而叶泽语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并且他的去世,和齐伟明有关?
这个猜测让齐锦竹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了上来。
叶泽语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挂断了电话。他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膛微微起伏,左眉骨上的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像一只受伤后竖起所有尖刺的刺猬。
齐锦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看着叶泽语孤寂而紧绷的背影,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童年那个血腥午后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妈妈的鲜血,爸爸逃离的背影,叶泽语此刻的痛苦怒吼……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充满悲剧色彩的网。
他忽然发现,他和叶泽语,或许从来都不是对立的两端。他们更像是同一场风暴中,被摧毁的两艘小船。风暴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名叫齐伟明的男人。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同病相怜的酸楚,有对叶泽语痛苦的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愧疚,为了那个他无法选择,却确实伤害了叶泽语一家的父亲。
叶泽语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齐锦竹几乎以为他会化作一尊石像。最终,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脚,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没有丝毫犹豫。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没,高大的背影在雨幕中迅速变得模糊,带着一种决绝的、自毁般的意味。
齐锦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雨丝。他想喊住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雨夜深处,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这冰冷的雨水浸透,泛起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疼痛。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雨而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反而因为那些被无意中窥见的、更深的伤痛,而变得更加厚重、寒冷。
然而,在那片冰冷的深处,一颗微小的、名为“理解”的种子,却在湿漉漉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埋下了。它是否能穿透坚冰,迎来破土而出的那一天?齐锦竹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雨夜,和他并肩站在屋檐下却咫尺天涯的叶泽语,以及那通电话里泄露出的破碎过往,将在他心里刻下另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