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法院台阶湿得像刚刷过油，雨线顺着檐角抽在他脖颈里。沈砺把伞柄夹在肩头，
双手撑着文件袋，往安检处推。“自诉材料，追加证据。”他嗓子压得很低。
保安看他一眼：“你告谁？”“我。”他报出名字，报完自己也怔了半秒，
像把一块石头从嗓子眼拔下来。指纹，签字，材料入案。办事员问：“动机？”“补偿。
”他停顿一下，“并且让自己没退路。”出去时，雨更大了。
石阶上的水流顺着鞋面灌进袜子，他站在台阶下，
拇指在手机屏上摁住一段话又删了——“我刚自诉了”，这七个字原本要发给程叙。
他把屏幕合上，贴着伞柄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胸口，那张黄色便利贴硌得生疼。
“九十天不联系，九个修复，九次公开致歉。”字写得直，像一把钉子。
他从法院直接绕去了城西社区诊所。玻璃门后白光很硬，走廊里是消毒水味和雨衣滴水声。
他没去找人，先去导诊台掏出一张号票，按号坐在最边上的塑料椅上，
雨水沿着雨衣后摆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往后站，别挡通道。”护士朝他摆手。
他退了一步。担架从门口抬进来，是个醉酒划伤的工人，缝合时骂街骂到破音。
沈砺下意识要上前按住对方肩膀，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指尖抠进掌心里，指节发白。“棉球。
”程叙的声音从灯下过来，很冷静，也很准。沈砺没抬头。他知道那是他，
知道那双眼睛遇到急事会冷得像冰水压下去。他坐着，盯着门边那只红色废物桶，
看纱布和血水一坨坨落进去，像看自己以前删掉的一条条视频，落地就没了声。
工人的朋友探头往里拍，“发个群里看看——”话没说完，被门口志愿者一把按下手机。
“别拍了。”那一声“别拍了”像刀片，斜斜划过他后颈。
他没法不想起那年他在项目会上说的那句“把情绪关小一点”。那时他坐在长桌最中间，
手背把PPT翻得漂亮，还以为那叫专业。“下一位。”诊室门口的电子屏跳到他的号码。
他站起来又停住，手心里全是汗。过了一会儿，他把号票塞回口袋，往安全出口走。
路过治疗间时，程叙刚抬眼，两人的视线在门缝里撞了一下。“你来看病？”程叙声音不高。
“旁听。”沈砺说。他怕自己的嗓子带出求情的味道，便尽量把音压平。“诊所不招旁听。
”程叙摘了手套，扯了扯口罩，“还有七十二天。”“我记着。”他点头。
“别在我工作场合出现。”程叙把目光移开，“规则也是为了帮你别演戏。”“我知道。
”沈砺往后退一步，“我走。”他握伞的指节发麻，伞柄在掌心打滑。他把伞撑在肩上，
走到门外，雨声立刻铺满耳膜。手机震了一下，又一下。他没看，直到第三下才低头。
一条匿名私信：“你当年压下去的那条视频，我有原件。要不要谈谈？”他拇指悬着，没回。
又一条短信是物业群发的：城西围堤报警，今晚可能要志愿者搬沙袋。
他抬头看了一眼诊所的灯，又把伞往前压了压，雨线被他压成一条斜斜的帘。他去了城西。
堤岸泥地松软，沙袋叠到腰高，雨水把荧光雨衣打得啪啪作响。有人冲他喊：“新来的，
打结会不会？”“会一点。”他拿起尼龙绳，手像回到少年时代在操场上系绳子，
慢慢找回手感。他打第二个结时，手机又震，他把手机塞得更深。夜里十一点半，
诊所那边打来一个陌生号。他接了。“我只是确认你有没有在我这儿门口晃。
”程叙的嗓音带着疲倦，“没有就挂了。”“在堤上。”他侧头躲了一下雨，
“我把手机静音了。”“嗯。”“我白天去了法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往外冒，
像掏出胸口那张便利贴扔进雨里，“自诉我自己。”“你要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越多越好。”他笑了一下，但没人看见，“这样我没法反悔。”沉默在两端撑开，
又慢慢合上。“你母亲那边，我会找时间去。”程叙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把话说清楚。
”“我自己先去。”他收了笑，“这次我不拿你当挡箭牌。”“好。”那头没再多说，
一个干脆的按键声切断了线路。雨里，堤上的灯泡忽明忽暗。有人把一桶泡面递到他手里，
他谢过，放在脚边，继续打结。趁换人时，他把泡面端到下一个老志愿者手里，
自己去看沙袋底层有没有空隙。凌晨一点，风窜得更紧。推车的轮子陷进泥里，他用肩一顶，
咬牙把车推过去，脚踝里灌着冷水。他忽然想到那条匿名私信，
心里那根绷着的线又响了一下。他把推车停稳，掏出手机，给私信回了六个字。“明天，
当面说吧。”屏幕又亮，又灭。风把雨打成散花，他抬头看堤顶那盏昏黄的灯，
灯下没有人说话，只有水声、喘息声和绳结发紧的吱呀。他拉了拉胸前的雨衣拉链，
便利贴被汗和雨糊得起皱，但仍贴着。他用指腹把它抹平，轻轻碰了一下。“第一天。
”他在喉咙里说，声音很轻，像对着风备忘。2清晨的雨像没睡醒的钟，滴滴答答。
小面馆刚开火，油烟把窗玻璃糊成一层雾。沈砺把湿伞挂在门口，坐在最角落，
双手扣着一次性筷子。“你就是沈总？”对面坐下一个瘦高青年，羽绒服没拉到底，
领口露出一截起球的毛衣。“嗯。”“我叫郝远。”青年把一个U盘放在纸巾上，“原件，
手机直拍。时间、地点、水印都在。那天老太太被人按着手臂，
视频在热搜涨的时候被‘和谐’掉——你团队的手。”“是我。”沈砺盯着那块小小的金属，
像盯着一块还没冷透的炭。“我不给你要钱。”郝远把手抽回去，“两条件。第一，
不打码、不剪辑，原样公开。第二，你把你的承认一起放出来，不要用‘公司背锅’那套。
”“我知道。”沈砺点头。“知道和做到，不是一件事。”郝远端起热汤，吸了一口，
“你可以现在就转发给媒体，也可以让律师团来跟我谈格式，但我没空陪你们走程序。
我给你一个上午，十二点前你做不出来，我就自己发。到时候你的动作就是‘补位’。
”“可以。”他把U盘收进外套内袋，“我送你一程吧。”“不用。”郝远拎起雨伞，
“你别拿我做人情。还有，老太太今天下午去派出所做补录口供，你要道歉，别拿稿子。
”“好。”沈砺起身，“谢谢。”“别谢我。”青年笑了一下，没温度，
“我就是不想让人再骂我们平台‘见钱眼开’，我也想活得像个活人。
”门口的风把门铃叮当一晃，雨声灌进来又被关在外面。桌上那碗面放久了，汤面起皮，
他没动，掏出手机，打开备忘里那个空白文档。“标题写什么？”他自言自语。
他把光标停了好一会儿，又删又写，最后只剩两行字：“道歉。还原。”他把U盘**电脑，
文件跳出来，画面里的老太太被按住肩膀，满脸泪和怒，旁边的人压着她手，
嘴里念着“冷静”。他按下暂停，指尖抖了一下。他本能想找人校对一句。
这念头像一只小虫从旧脑袋里爬出，他伸手按住了自己手腕。“别找人。”他对着自己低声，
“别演。”他打开直播页面，关弹幕，麦克风调到最普通的通道。他看了看镜头里的自己，
苍白、没睡够、眼睛红。他忽然想到曾经的化妆师会说“镜头前要有信任感”。
他把那句信任感捏碎了，扔在心里脚边。“大家好。”他说，“我来道歉。
原件我放在评论置顶，备注了时间地点。我承认在那次舆情里参与了‘降温’，
我以为那叫专业，其实是懦弱，是把人当数字。我今天把原件放回去，
后续法律责任我自己承担。”他停了一下，呼吸听得见。“我不会关评论。
我关的是自己那套‘解释’。”他说，“对受害人家属，我下午去当面道歉，不带钱，
不带‘话术’。”他按下发布。上传进度条缓慢往前挪，像走在一条泥路。他盯着那个条，
直到它变成百分之百，页面跳出“已发布”。手机马上响。第一个是合伙人：“你疯了？
我们还有两个项目——”“我自己承担。”他把电话挂掉。
第二个是律师：“你至少得提前发声明给我们——”“我已经发了。”他沉声，
“补的文件我会配合。”第三个是陌生号码：“你火了。”对方笑，“我能给你做形象管理，
先打个折？”他按了静音。他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他合上电脑，把U盘塞回口袋，
起身去门口拿伞。老板娘追出来：“你面钱还没付！”“对不起。”他回身补上，
把多出的找零塞进捐款盒。雨小了些。他绕过两条街，拦了一辆网约车，
报了个地址：“桂花小区，三栋。”电梯镜子里，他的雨衣映出一团灰。他把帽子摘掉，
指腹按了按眉骨。走廊尽头的防盗门半掩着，门链挂着，里面有人把锅盖扣在灶上，
铁器敲瓷砖的声音干净利落。“谁？”里面的人问。“妈，是我。”门链不动。
里头停了两秒：“你来干嘛？”“谈房子的事。还有……我的事。”门链拨开，小心又克制。
母亲站在门内，围裙上有两点菜汤印子，眼神从他鞋到他脸，像检查一个陌生人。
“你少给我惹事。”她侧过身，“你那什么直播，我邻居都转我群里了，丢不丢人？”“丢。
”他走进去，自动拖了鞋，“我欠的，得还。”“还？谁跟你要了？
”母亲把砧板往水槽里一推，“你爸地下知道了要气活过来。”“房子的过户，
我今天把手续带来了。”他把文件袋摊开，“户口本、身份证复印件、公证书。
我不在房子上占一分利益，物业和税费我负责一年。”“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点‘负责’？
”母亲冷笑，“你要复婚你自己去追，人家愿意跟你是人家的事。
你把我放外面别拿我当挡箭牌。还有，你以后别在亲戚面前叫我‘妈’，我丢不起这人。
”“这句话我不答应。”他抬眼，“别拿我离不离婚去换你的脸面。你不想被问就不去串门，
我可以一年接你去医院、办卡、修灯、买电饭锅，但‘叫妈’这件事我不改。
”母亲脸色一下僵住了：“你翅膀硬了是吧？”“我后悔晚，但我不躲。”他把笔递过去，
“签字吧，你拿到房子，心里踏实一点。我也踏实。”母亲没动。窗外有小孩在楼下追逐，
鞋在水泥地上拍得啪啪响。母亲松了一口气似的，把围裙解下来挂起，
说了一句不算软的软话。“我不签。”“为什么？”“我怕你哪天又回来要。”母亲看他，
“你以前每一次都说得好听，转头就变卦。你别怪我，老了，信不过人。”他沉默了两秒，
点头：“行。那我先把钱转给你，写借条也可以，写赠与也行。你愿意什么时候签，
就什么时候签。合同在你这儿。”他把文件袋往前一推，“我不碰了。”母亲没接，
又问：“你真的去派出所跟人道歉？”“去。”“你是电视里那种‘作秀’吗？”“不是。
”他苦笑，“我以前演多了，现在想学干活。”母亲哼了一声，转身去锅里加水。“你忙吧，
别在这儿耽误我做饭。你爸爱喝汤，别耽误他。”“好。”他起身，“晚上我给你送药来。
”“不用。”母亲背对他，“你把你自己管好，就算孝顺。”门链在他身后“哒”地扣上。
他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听见锅里水开，盖子轻轻跳。他把手机调回响铃，屏幕正亮起，
是程叙发过来的一条消息。“老太太两点到派出所，你提前到，不要拉我一起。”“收到。
”他回。又一条消息接着来：“直播我看了。你别回我。”他看着那句“别回我”，
指尖停在屏幕上空，最后把手机扣进口袋。他沿着楼梯下去，
每一层都能看见窗外那条变细的雨。走到一楼，他停在门口，
用指腹按了按胸口那张已经皱得不成样的便利贴。“第二天。”他低声说，
像把一颗小钉又敲紧了一毫米。3派出所二楼的走廊窄，墙上的宣传画被日光烤得发黄。
沈砺提前半小时到，把雨衣叠成一团塞到椅子下，手里攥着一支一次性黑笔。“做什么的？
”值班民警抬眼。“补录说明，附带致歉。”他把身份证递过去，
“涉及前年那起‘降温’舆情，我参与了。”“等当事人。”民警把身份证压在鼠标垫上，
“别接打电话，保持安静。”“好。”他把笔转了两圈，停在纸上。纸是空白的，白得刺眼。
“别写模板。”他心里说。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老太太被儿子扶着上来，
手里抓着一只磨得发亮的布袋。她站稳，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那个……弄没我们视频的人？
”“是。”他起身，声音很直，“我是沈砺。”老太太没说话，把布袋往怀里揽了揽。
“这边。”民警把屋门推开，“先做口供，依次来。家属先进。
”老太太进去前回头看了他一下，眼白里有一丝防备。门合上，他坐回椅子。手机震动一下，
他忍住没看。又震了一下。他还是低头。是郝远：“已过审，上首页了。
”他把手机反扣在腿上。另一条，合伙人：“你还想不想活了？”他把手机关机，抬头。
“沈先生。”民警探出头，“轮到你。”审讯室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桌面有划痕。
民警把录音笔按下，指了指对面，“陈述吧，从你印象里最关键的那次会议说起。
”“那天是周二下午。”他盯着桌面，“我在会议室的主位上，投影在放后台涨幅。
有人说‘热度太快’，我说‘降下来’，用词是‘降温’。执行组问尺度，
我说‘以理性表达为主，个别极端词汇做技术处理’。”“技术处理什么意思？”“删除，
限流，下沉，埋分页。”他停了一下，“还有私下联系发布者，劝退。给钱，
或者给‘建议’。”“钱谁给的？”“我拍板，公司走外包，明细拆成‘咨询费’。
”“你清楚钱给了谁吗？”“清不全。我今天带了部分账目。”他把资料夹往前推，
“能对上的都在里面。”民警抬眼看他：“你现在陈述，可能对你不利，明白吗？”“明白。
”他点头，“对那家属也许有利，对我也许该。”门外又响动。老太太被扶进来，眼眶红，
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她把布袋放桌上，抽出一张包了塑料封皮的旧照片。“这是我闺女。
”她盯着照片，“她那时候发烧，抱着娃去打点滴，排到晚上十点，回家又去单位。
我就想让人看见她。你们给我弄没了。”沈砺把手往桌下收了收。“对不起。”他说，
“是我参与的。”“你道什么歉？”老太太盯紧他，“我闺女那会儿跟我说‘妈，
终于有人看见我们了’，你们一手就给盖下去了。你现在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
”“算不了。”他嗓音发紧，“我把原件放回去了。我会主动配合调查，
承担我该担的行政和民事后果。需要我出庭，我出庭。你要是愿意起诉我个人，你起。
”老太太沉默了一下，把那张照片又塞回布袋。“我不懂你们这些词。”她说，“我只问你，
你以后还干这个吗？”“我不再干‘让别人闭嘴’的活。”他抬眼，“我会把原先那套拆了，
公开拆。”“公开？”老太太眯起眼，“公开就不丢脸了？”“很丢脸。”他苦笑，
“但这是我能做的第一步。”民警清了清嗓子，把纸推到他面前：“把你刚才说的写下来，
签字。语言尽量口语化。”他低头写。笔尖在纸上刮过，发出很轻的擦声。他写了“我”，
又停住，改成“我本人”。又删，又写。写到“我以为专业”，他划了一道，
重写成“我为了省事和自保”。他写完，签字，按手印。红印在白纸上摊开，
像一朵糊开的花。“家属这边。”民警把另一张纸递给老太太，“你有什么诉求可以写。
”老太太不识字，儿子接过去，写了很久，
写到一半抬头问：“你能不能别再让那些跟风的人骂我妈？她在网上被骂得睡不着。
”“我能做的是提醒，不煽风。”他点头，“我也会把我的那份挡在前面。”“你挡得住？
”儿子冷笑，“你今天火了，骂你的更多。”“那骂我。”他呼出一口气，“我活该。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民警把录音关了，抬手示意结束。“今天到这。”民警说，
“后续我们会联系你们补材料。沈先生，你带的账目我们先收下。家属，这边有回执，
您拿好。”老太太把回执揣进布袋，站起来时又看了他一眼。“我闺女不是给你们看的，
是给她自己撑腰的。”她说，“你要真改，就把你那张嘴管住。”“我管。”他点头，
“我用手干活。”出了审讯室，走廊里人来人往。他靠墙站了一会儿，手心里尽是汗。
他把手机开机，屏幕上裂开一片提醒，新闻推送、私信、项目群、律师群。
他先点开妈妈的聊天框，发了一句：“药我晚上送。”又删掉，加了“下午别出门，
有人可能会上门打听，你不用回答。”他再点开工作群，发了一条语音。“各位，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拿掉任何涉及删帖、限流、‘引导’的业务。合同该违约违约，
赔偿我个人承担。谁不愿意继续，就现在提出，我给补偿。”群里沉默两秒，
头像一个个亮又灭。合伙人弹出一行字：“你让我们全跟着陪葬？”“我让自己先烧。
”他打字，“你们愿意留，我保证薪资三个月。愿意走，我签离职。”“你以为自己是英雄？
”合伙人又发。“不是。”他回，“我只是欠账的那个人。”他关了群。走到楼梯口，
他看见程叙站在下面，没穿白褂，一件灰色外套，手里拿着垃圾袋，准备往外走。
“你怎么来了？”他下意识往后站了一步。“给隔壁老人送东西。”程叙抬眼，
“顺路上来看看老太太有没有走。”“走了。”他点头。“你在这儿堵**嘛？
”程叙眉梢一挑。“我没堵你。”他把背贴到墙，“我……想说一句‘谢谢你提醒时间’。
”“提醒不是帮你。”程叙下楼，“别混淆。”“我知道。”他跟了一步又停下，
“我还想说——”“别说。”程叙下到一楼，回头看他，“你今天做的，
不要拿来换我一句态度。它值钱，但跟我无关。”“收到。”他压低声。“还有。
”程叙顿了顿，“你妈那边，少跟她顶嘴。”“我顶了。”“那你回去给她买菜，
拎重的那种。”“好。”程叙走了，垃圾袋在他手上荡了一下，很轻。门外风大，
把门帘吹起又吹落。他站在楼梯口，胸口那张便利贴已经被汗水磨得发毛。他用指腹压了压，
像把一颗钉子再往里敲了一分。他低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话。“第三天。
”4雨停了，霾像没睡醒一样压在城上空。他背着文件袋去公司，安保认出他，犹豫了两秒，
还是把门打开。“沈总，早。”前台声音很小。“早。”他点头，不停，径直进会议室。
合伙人已经坐好，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投影幕是蓝底，没信号的那种蓝。
“你这是要把公司往死里带？”合伙人开门见山，“删帖业务占了多少？你心里没数？
”“从今天起，这一块儿全停。”他把印好的清单放在桌上，“在做的项目终止，
按违约赔偿。我个人承担。”“你承担个什么？”合伙人笑，笑意却没有到眼底，
“赔偿谁来认？股东是谁？你准备用你的直播给我们发工资？”“我准备分钱。
”他把另一摞文件推过去，“我按估值打包把我的股份卖给你们，折让二成。我收拾走，
负面我留。”“你以为这是英雄退场？”对方敲了敲桌面，“你不过是追夫追到走火入魔，
拿公司陪葬。”“追夫是我私事。”他看着对方，“账是公事。”会议室一阵安静。
“财务呢？”他转头。财务姑娘端着一摞凭证进来，手有点抖。
“我这儿有外包和咨询费的明细，能对上的都对了。”她咬了咬唇，“我发你邮箱？”“发。
”他点头，“再备一份给监管邮箱。”合伙人的手指慢慢收紧：“你疯了？
”“我只是不想继续糊涂。”他把公司门禁卡摘下来，放在桌角，“劳动合同我签补偿，
流程照走。今天把员工群里该说的发了。”“今晚有台里邀你上节目对线。
”合伙人压低嗓子，“你去，按我写的发言讲。”“我不去。”他把那份发言稿推回去，
“我只提供原件和账，少说话。你要去，你去。”合伙人盯了他很久，
冷笑一声：“你以后别后悔。”“我已经在后悔里住了十年。”他说，“搬出来就不怕下雨。
”他把电脑里的个人文件打包，装进背包。出门时，前台递过一个快递箱。“你的。
”她小声，“像是你妈寄的。”他接过，拆开，是一口小电饭煲，发票夹着纸条。
“买了便宜的，省电。别嫌。”他拿着电饭煲先去了市场。肉摊前，
老板抄起砍刀问：“几斤？”“四斤，五花，别太肥。”他把袋子递过去，
又抓了半袋土豆韭菜葱姜，把东西压实，提在手里，拐进桂花小区。“你又来干嘛？
”母亲远远看见他，皱紧了眉，“我不要你东西。”“重。”他把袋子放进厨房，
换掉破的砧板，拧紧松了的水龙头，“我不说话。”母亲看了他一眼，没骂，
拿起土豆就刮皮。“邻居问我你直播的事。”她淡淡，“我说我不懂。”“你不需要懂。
”他找出电饭煲，把插座试了试，“我懂就够了。”“少在这儿说那些好听的。
”母亲丢出一句，“你把这锅试试，别炸了我家。”“好。”他洗米，水流清亮，
指腹被冷得发木。他把锅扣回去，按下煮饭键，灯亮起一个红点。没多久，楼下有人按喇叭。
他去阳台看，记者车停在诊所门口，摄像机从窗户里探进半个镜头。
两个助理在楼下指手画脚。他拎起伞下楼，走到诊所门口，挡在镜头前。“别对着诊所拍。
”他说，“里面是病人。”“我们拍你。”记者笑，“沈先生，方便聊两句吗？
公众有知情权。”“巷口聊。”他往旁边一指，“不挡人，不挡车。
”他们挪到垃圾分类亭旁。记者把话筒递过来。“你为什么拒绝上我们今晚的节目？
”记者问，“有观点博弈，能让你被理解。”“我不需要被理解。”他摇头，
“我需要把事实放回去，受影响的人先被看见。节目单对线，容易把事变成戏。
”“你这是在给自己做形象管理。”“那你可以这么理解。”他看着镜头，
“但我今天把原件放回去，不是为了你们给我打分。”记者怔了一瞬，
笑意收了一点：“你是在追夫吗？”他没接，往后退一步，让开镜头。“别拍诊所。
”他重复，“谢谢。”记者愣了两秒，不情不愿地把镜头移开。助理想再说点什么，
被他一个眼神压住。他掉头回去，掀起门帘，诊所里消毒水味淡了些。程叙穿着灰外套，
正在和药房的阿姨核对库存。“外面的人我挡开了。”他停在两米外，“不进来。”“嗯。
”程叙没抬头，“别跟他们起冲突。”“我没有。”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
怕自己看起来像在装酷，“我上去给我妈看电饭煲。”“去吧。”程叙合上账本，
抬眼看了他一秒，“还有七十天。”“我记着。”他点头。楼上，电饭煲跳成了保温。
母亲掀开盖子，白气扑在她脸上。“还行。”她说。“嗯。”“你今天去派出所说得那套，
别回家复述给我听。”母亲放下锅盖，“我不爱听。”“好。”“还有，
”她拿起抹布抹桌子，“你那追的人，不搭理你你也别去堵。男人丢脸丢一次就够了。
”“嗯。”他应。手机震动。他拿到阳台接了一声。“我是郝远。”对面声音短促，
“我又扒了一条后台，你们当年对接的那个外包公司，其实是你合伙人亲戚开的壳。
我把名字发你。”“收到了。”他垂眼，“这条我也会放出去。”“你会得罪更多人。
”“我已经得罪自己了。”他靠在墙上，“其余的顺序不重要。”挂断后，
他把壳公司的工商信息和付款凭证整理出来，写了条说明，末尾贴上“联系人：我本人”，
又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半，他背上包下楼。记者车已经走了。
小区保安掀起帽檐：“刚才有人问你家几栋几号。”“别告诉。”他说，“我妈怕吵。
”“我说不认识。”保安笑，“你妈给我递了一袋樱桃萝卜。你回头说我不吃。”“行。
”他也笑了一下。路过诊所，程叙从自动门里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医废袋，打算丢到后巷。
两人对视一秒，他主动往旁边站。“你下午去哪儿？”“去会计事务所备案，
顺便把证据按流程交一份。”他顿了顿，“晚上给我妈送药，不进你这边。”“别报备给我。
”程叙松了一口气似的，“记住规则就好。”“收到。”“还有，”程叙往垃圾桶那边走，
“你们公司的人如果上门闹，别跟他们硬碰。先报警。”“好。”他看着那袋医废落进桶里，
压下盖。风从巷口穿过来，吹起他外套的角。晚些时候，他在事务所门口遇见了合伙人。
对方站在车边，夹着烟，语气像昨晚的雨，阴且冷。“你真要把壳公司的账公之于众？
”合伙人问。“已经发了。”他把手机屏幕亮给对方看，“我签字，责任我认。
”“你连一个回旋都不给自己留。”合伙人盯着他，“你以为你这样他就会回来？”“不会。